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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虫鸣秋


作者:唐韬

  一年四季,我现在喜欢的是春天。
  说是现在,因为这是近来才有的感觉,年纪过了三十,却忽然喜欢春天,喜欢红色,喜欢和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打交道,究竟是生命的活力突然转强,抑是预感衰退,遂不免起了依恋之情呢?我自己也无法回答。不过,倘在十几年前,或者溯而上之,倘在二十年前,情形就和眼前的不一样。尽管年轻好弄,跳跳蹦蹦,脱不了孩子的脾气,但以季节而论,我爱的却是雁来以后的秋天。
  我爱秋天的淡泊和明远。
  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在一个中学校里念书,每周只上五天课,两天半是中文,两天半是英文。课余多暇,自己就学些做诗填词之类的勾当。诗同,按照中间的老例,是必须从多读入手的,因此也翻翻前人的集子,希望从那里得到些须的影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闲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是苍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搂,望尽天涯路”,这是悒郁和惆怅。童稚何知,然而面临萧索,想起来也不免为之偶然。中国的诗人对于这点是特别敏感的,我虽然三不像─一学稼、学贾、学书都不够格,每逢提笔,却也无法抵御秋意的来袭。
  诗词,它让我看到春青背后的红叶。
  不过我的真正爱好秋天,却远在能读这些诗词之前,少说也该有二十个年头了。那时候,天地似乎比现在阔大,山河似乎比现在年轻,而生活,当然也比现在有意义──即使是最小的虫蚁吧,我也觉得十分可亲,它们仿佛都能说话,用的是一种歌唱的调子。说得最为悦耳的自然是秋虫。
  我因此渴望着西风的起来。
  炎夏向尽,梧桐已开始落叶,街头树间,时而传来一阵刺耳的繁音,“知了,知了”,叫声较为噪厉的是[JILIAO]N,“乌有,乌有”的是螗蜩。中国的文人是最喜欢代人立言的,有时候也代物─—著名的如禽言,并且还及于昆虫。刘同人《帝京景物略》里说:“三伏鸣者,声躁以急,如曰伏天伏天;入秋而凉,鸣则凄短,如曰秋凉秋凉。”他以为蝉蜩呼候,所叫的常是当前的时令。这和《灵物志》里说在芫荽下种的时候,农夫们欲使抽芽,必须口说秽语一样,全是以人拟物的幻想,说来荒谬,却也颇饶一点风土的趣味。
  [JILIAO]身长寸许,螗蜩背作绿色,双翅一律透明,这两种,我们乡下都没有。蝉类种色繁多,我在年轻时常见的是叫做蚱[LI]的一种,它没有[JILIAO]的长大,又不及螗蜩的美丽,只有叫声较为清越。不过一捉到笼里,也就默尔而息,再下发些须的音响,第二天随即僵死了。我同情沉默,却又以它的决不再鸣为可惜。
  为什么呢?
  我自己也有点回答不上来。
  以彼时的年龄而论,大概总不会有什么牵涉国家大事的社会观念,却以为倔强是可爱的,因此也不想再去触犯它,遂使翻瓦砾的时间多过于拿竹竿。农民的血统让人和泥土接近,天堂于我生疏,我所追求的乃是人间的坚实。
  于是就开始翻瓦砾,多半是在屋后的安园里。安园,隔着一条小河,离开村子约莫几百步,是一所荒芜的坟场。促织就在那里栖息着。拨开断砖,往往可以看到一对小虫惊惶的在躲避,有时逃到野草根边去。就以往的经验而论,这十九是徒然的,它们逃不过人类的眼睛,也跳不出人类的手掌,到最后,只能受人豢养,迁入瓦盆,又进而以为这是自己的值得骄傲的天地,得意忘形,渐渐地失去本性了。
  一经挑拨,此后便乐于斗噬起来。
  我蓄促织,往常是因为它能鸣,并非因为它能斗,所以“别种”如油葫芦、小油蛉之类,行家弃诸不顾,我也加以延揽,一样的放入匣内,饲以雪白的米饭。就农民的习俗说,这是有点浪费的。不过我毕竟还是孩子,能够借此自娱,即已不计其它。若是腰缠十万,那就一定去豢养文人,听他满口“我公”,或者在笔头上装腔作势,似惊似喜②。也许这点便是人虫之辨吧─—花样着实多着哩。
  可惜我还没有这样的财势,也不爱类此的花样,因而所养的只限于促织。油葫芦俗名老油丁,身体比普通的蟋蟀为大,小油蛉却又特别小,几乎和卿蛉子差不多。别以老小,正是因为两者的形状相像,而大小却又悬殊的缘故。油丁比油蛉易得,贵之贱之,此中若有区别,不过以论鸣声,我是宁取前者的。
  ─—唧令令,唧令令!
  几乎就是金属的声音。
  和油葫芦一样,因繁生而不被重视的,还有一种栖息在乱草、灌木或者豆荚地里的螽斯,《诗经》里所谓“[YAOYAO]草虫”,指的就是它。螽斯色绿,易受单梗树叶的保护,鸣声又相当轻微,骤然看去,简直就像贼害禾稻的炸蜢;但在博物学上,它们是并不同科的,我从前喜欢分得很清楚。直等读了法布尔的书籍,才悟到这是人的意见,倘在蚱蜢它们,就不作如是想,它可以辩白本身并非蚱蜢,或者进一步说螽斯倒是蚱蜢的。现在是连两脚直立的东西,当“内疚神明”,无法自解的时候,也学会这样的口吻了,听:
  ─—太阳底下,彼此是不会距离得过远的呀!
  看他说得何等嘴响啊!
  在这点上,我大概还不能成为法布尔的信徒,无法忘却做人的立场。我以为生存向背,即在同类之间,也还划着鸿沟,决难用文字或语言来填平的。物我齐观是一个幻想,挂上口头,就不免成为诡言。以血肉为布施自然是无可非议的,但切忌去喂养癞皮狗。
  我主张精密的分辨和选择。
  螽斯而外,较为常见的鸣虫是络纬。络纬也即莎鸡,俗名纺织娘,我们乡下则叫做缫线虫,以其鸣声酷肖纺纱的缘故。络纬昼伏夜鸣,要捕捉,必须等它振羽发声的时候。我常和小朋友一道,提着灯笼,赶往两里外的竹园去。乡间的晚上是阒寂的,走夜路不免有几分心悸,自己也听得出脚步的急迫,烛影摇动光波,像水晕一样在黑暗里浮荡。一转出村子,耳边像听到远处的“闹场锣鼓①”一样,络纬的鸣声突然震响起来,原来前面已经是竹园了。
  ──轻些,别做声!
  有人低低的照会我,我们便蹑手蹑脚的跑近去。一见到篝火,满园叫得更其起劲了,每次可以捉到好几只。而每年又总有一回这样的经验。
  现在,季节到了秋天,春华老去,我自己也逼近中年。络纬在邻家的园圃里振羽,静夜远听,真使人有梦回空山身在何地的感觉。清人龚定庵诗云:“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往事在心头浮现。此时此地,大概谁都有点怆然,觉得难以遣此的吧。
  我不能忘情于已逝的童年。
  以大体论,我所致慨的只是时间,不是时代,所以我还挚爱我的春天。感到洚水在后,对眼前的光景又深致流连,这心情近于没落②,我是不能不表示怀疑的。如果这些话所挑逗起来的只是脸上的忿怒,而不是心底的惭愧,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希望世人真有精神升华的事情。

  一九四四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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