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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小草悄悄地发了芽,随着时序,又悄悄地枯去了,这不过是跟着自然的法则在荣枯,说起来,毫不足奇。然而,即使是这样平庸的生息,这样不被注意的一根小草吧,对于受过它的荫覆的虫蚁,这变故却是一种悲哀─一深切而不易于退去的悲哀。 我的对于死去的父亲,那哀念,也正如虫蚁之于小草,虽不足取,但于自己是深切的。他活得平庸,也死得平庸,泥土一盖上身,人们就把他从记忆里撵出,忘掉了,只有我还时时想起,又因这想起而苦恼,而悲哀,而至于无法摆脱。 用来抵抗这无法摆脱的,我就只有写一点,写出那最使我怀念的一点来—— 我们有一种古老的意思,以为搦锄头柄人家的子弟,不需要多读书,因为那命运注定是种田坯。受了世俗观念播弄的父亲,只在私塾里念了两年书,所读的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从他后来的谈话揣测起来,大概是《百家姓》和《幼学琼林》吧,但也说不定,说得定的,是他的对于失学的懊恨。他做的事太多,识的字太少了。每次当我看见他提起笔,颤巍巍地在纸上签名的时候,那脸色,总是非常黯淡,我明白:他的心是痛苦的。 这痛苦使他有了最大的决心。 我们村里虽然没有巨富之家,但小康是有的,高墙头,小老婆,鸦片烟枪,一件不少,只是找不出一个中学生。有钱人家的子弟,小学毕了业,就被送到钱庄里,南货店里,当学徒去了。贫穷的呢,留在乡下,是种田坯。 我也是种田坯之一。从我应该念书的时候起,家道更不如前了,按例,连进学校的福份也没有。但是父亲的决心,终于打破了那习惯,我不但进了学校,和富家子弟坐在一起,而且一年一年念下去,好像在和他们比赛似的。 对于绅土们,这也真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吧,因此招来了普遍的不满。而填补这不满的,是冷嘲和诬蔑,有一回,士甚至得意地说: “连粪缸基地也卖给我了,还给读书,死不觉悟!” 在乡下,穷到卖田卖屋,一定会被看成没有出息,但还不足为奇,只有粪缸基地是不能卖的,一卖,这就把子孙的根基也卖掉了,据说后代就不会“发”。那位绅士的舌头,是尖成两叉的,他诬蔑了我的父亲,也断定了我的前途。说得那么肯定,不久,就纷纷传开去,连祖母和母亲也怀疑起来。以侮辱还侮辱,对于绅士们,父亲是决不宽容的,也不因谣言而灰心。我仍旧读着书。 然而穷人而要读书,毕竟还是一件大罪案。可恨我又没有使自己变成小孩的法术,竟一年一年长大起来,长大而犹读书,好像脸上给刺了字,更加见不得人了。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一个本家去拜年,这本家和父亲很相得,对于我的读书问题,从来没有当面反对过,自然,腹非一定是早已腹非了的,也许因为腹非得太久的缘故吧,这一回,终于忍不住了,他明明是知道我的年纪的,一见面就问道: “长得多高大呀!像成人呢,几岁了?” 我一看来势不妙,低下头,一声不响。父亲回答道:“十四岁了!” “真快!真快!我家阿强是十六岁成家的。你的……嗨嗨!还在念书。” “唔!”父亲含糊地答了一声。 “你到底预备给他干什么呢?这样下去,人家会笑话的!”这真是单刀直入,他说完了,拼命吸着水烟,仿佛水烟筒里出了妖孽似的。 “我看,还是找一着生意吧,三年学满,也可以有三五元钱一月,饭总可以吃人家的喽,还不要出学费。嗨!你真傻!现在是民国了呀,难道还想他读书赶考吗?况且,你家是世代种田的!嗨嗨!” 这“嗨嗨”颇有效力,父亲知道我不能再耽在乡下了,距高小毕业还差半年,就摒挡些钱,让我转学到上海去,从此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冷嘲和诬蔑。但我的父亲所受的,一定比先前更多,更厉害。 在上海过了一年,到得一九二八年春天,我就决定不再念书了。每天躲在家里,算算开学的日子近起来,我的心越是悲苦,但一点也没有法子想。开学了,一天,两天,三天,我完全绝望了。学校写信来问我为什么不再去读书,因为不愿意说出原因,就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再用功。 几天以后,得到上海方面一个远房亲戚的通知,说是有冲突,带兵的书生已吓得面无人色。“分明是走入死门了,”黄承彦想,一转眼他动了恻隐之心,“可怜的胜利者,让老夫带你从生门出去吧。” “回头啊,将军!”他从小桥上指点沙滩。 有什么呢?乱石数堆而已。 且慢同意我那位朋友的讪笑,我并不向你游说人生无常! 无论从风景或者实际的人事上着眼,我要说明的是一座桥的意义。路有尽头,世上的际遇也有尽头,我无法告诉你行路人的焦渴,当他彷徨于无地的时候。痛哭穷途,我乃十分动心于阮步兵的故事,因此一出门就突然止步了。我说唤渡者的心底有个影子,那不是船。 你猜的对。桥,像一条远天的长虹出现在渴念者的心上,不仅江干海角,当你要渡过穷困,渡过灾难,渡过战争的悲惨和厄运时,你不得不有此想。也许你还想起造桥人:用生命去垫桥脚,他们永远永远的沦入水底。 桥,代表了改变,象征着飞跃,是向前者愿望的化身!唉,也许我真的被一句什么话醉倒了,那么,就请你放声笑吧!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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