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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无底无边的静,像在戈壁,像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听不见一丝生物的声音。疲倦压下我的眼皮,但我并不想睡,我把手按住胸部,微弱地,然而却又沉重地,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动。 这跳动使我震惊,使我迟疑,我抬起头来─— 院子里在下着雪,紧密的,大朵的雪。雪花是那样轻柔,那样清幽,小心地铺到瓦上,铺到地上,怕惊破人们的好梦似的。瓦片和地面渐渐地臃肿了,白色的院子,白色的夜。 我倚着茶几坐在厅堂里。 一对白色金字的蜡烛,在暗夜里发出两点火光,烛油烊下来,上端露出一寸长的烛心,大半寸已经化成灰。火光抖动着,抖动着,像是要跳了开去,去追逐盘绕在上端的香烟─一那是由中间一只檀香炉里升起的,开头是很细,很浓,渐渐地升高,于是就放大,变淡,一直到蜡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消失在黑暗里了。 挟着雪花,吹起一阵风。 不是怒号,不是呼啸,冷冷地,吹起一阵风。 烛光暗了一下,也狠命的跳了一下,它仿佛不懂得一跳开烛心,就将失去自己的存在;一跳开烛心,就将为黑暗所吞没。它还是跳,朝着香烟跳,跳,跳,那么单纯地,热烈地。 冷风推着香烟,一直向上首冲去,烟雾蒙住了一切,弥漫了整个的厅堂,等到慢慢地淡下来,上首就现出一个人影,不,一张很大的半身照片,四边扎着白绸。 照片里的脸十分严肃,但又似乎带点笑容。他的眼光在注视我,我的头偏向东边,眼光就跟到东边,我的头偏向西边,眼光就跟到西边,威严而又慈祥,幽郁而又亲切。那么稔熟的眼睛啊,它在注视我。 那眼睛是我的父亲的。然而,三年了,他离开这个世界。 在这三年里,我流迁,浮沉,投荒到千里外的他乡,眼睛就跟着我到千里外。我烦忧,眼睛也哀戚;我高兴,眼睛也快乐。或远或近,或闹或静,眼睛终在注视我,注视我的流迁和浮沉。 厅堂里依旧是一片静。 我的思想随着香烟缭绕。疲倦更加沉重地压下来,但我还望得见那双亲切的眼睛。 “你现在应该去休息了。”那双眼睛说。 “我并不疲倦。” “可是你也不烦躁吗?” “不,只是有点凄切。我感到了一个生命的终止,也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的终止。” “但是,这却是战斗的开始。” 那双眼睛停了停,或者说是瞪了瞪,又接着说: “你应该好好地用你的力,而且……” “我知道,而且好好地用我的脑。”“还有……” “还有吗?那该是好好地用我的嘴,或者,用我的笔。” “不是。” “用我的刀,用我的枪?” “不是。” “那该是什么呢?” 那双眼睛并不回答。两颗晶莹的水点,在眼角里一闪一闪地苞出来,像是荷叶上的露珠,像是铜盘里的水银。 “难道要我用眼泪来战斗吗?”我想。 那两颗水点慢慢地大起来,大起来,蜗牛似的,一步一步爬下了两颊,划了两条潮湿的直线,两条路,两条深红的路,白色的亮光映着这流下来的水点,显得非常娇艳,非常鲜红。 “呀!血!”我吃惊地喊。 院子是静寂的,夜是静寂的。 雪愈下愈大了。瓦上地上,一个白色的世界。烛火跳动着,那双眼睛注视着我。我回过头来,从疯狂的雪片里望出去,在血光里,我望见了另一个天空,那上面缀着繁星,拥着月亮。 静,无底无边的静,我听到了自己的心的跳动。 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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