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
有三、四个朋友在同一个晚上打电话给我,说韩东在《作家》上“骂”你了,那天晚上,我格外兴奋,这当然不是一种被“骂”的兴奋,而是一种包袱放下的兴奋。韩东是我写诗道路上的前辈,而且是一个我一直尊重的前辈,这样的前辈,我曾经在心里认过不少,但随着我自己的成长和成熟,我又一个一个的把他们从我的名单里勾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名单里剩下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剩下的这几个,各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但从另一个方面说,这种尊敬也同时成为一种负担,我是一个不喜欢负担的人,我希望把这些负担甩去。所以当我知道韩东把他一贯尖锐的矛头对准了我时——我知道,这个负担正从我的肩头缓缓下滑。韩东给了我一个机会,很多话,我可以更尖锐地说出来了。 当然,在兴奋的感觉之外,还有另一种滋味。早在1998年,当我还是一个大学本科学生时,韩东就和我有了接触,他从我们学校的一份自印小报上看到我的一篇文章《谁在拿90年代开涮》(就是这篇文章,成为其后盘峰论争的重要导火索)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不长,大意是说这篇文章很好,很重要,他想推荐给一些报刊发表。我当时真是很激动,一个与诗歌界几乎没有什么接触的大学生,突然得到自己热爱的名诗人的褒奖,当然是莫大的鼓励,还是在这一年,韩东又称赞了我的一首习作《苏北》,他说那是一首好诗,我激动万分,其后,又是韩东,在编选《1998中国新诗年鉴》时候力荐了我的另一首习作《秋千时代的女人》。可以说,这些几乎是我在学诗阶段所得到的最重要的鼓励,在学院写作席卷各大院校的情势下,这种鼓励之珍贵价值恐怕只有我自己清楚。正因为我初学写诗时和韩东的这段渊源,所以今天我在面临韩东的指责并准备以此将韩东这个名字作为一个负担放下时,在准备对韩东的诗歌创作、诗学观念及立场作全面反驳时,这种说不出的滋味也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伊沙在《2000中国新诗年鉴》的序言中说我“心藏大恶”,也许吧。 韩东在《作家》上这篇推荐青年诗人竖的文章中是这么说我的“最近我听说一位新的诗坛权威发明了如下公式:文学=先锋,先锋=反抒情。并且声称自己要“先锋到死”。且不说先锋到死有多么的煽情,以上公式也太白痴了一些,而且误人。”熟悉今年中国诗歌状况的人们一眼就可看出,韩东所说的这个“新的诗坛权威”指的就是我,他的这番话是针对今年8月我在衡山诗会的发言而来的。 老实说,我首先不喜欢的韩东的这种口气,什么叫“新的诗坛权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何必用这个词来对我,一个诗龄才四年的年轻诗人进行定位,你韩东是真这么想还是在跟我玩阴阳怪气的讥讽?你在用这个词的时候,是不是也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还有一个“老诗坛权威”在,比如说你韩东。我是真不喜欢一个诗人用这样的口气来说话呀,我也是真不希望一个诗人会产生什么新老权威之类的幻觉,我之所以会在大学期间,在知识分子写作一统天下的时候,在你们谁都没有吭气说话的时候就写了那篇《谁在拿90年代开涮》,就是因为我的头脑中天生没有“权威”的概念,我只是说我自己的话,我只是愿意抢过喇叭来,大声说出我想说的话,大声说出我对你们所有人的质疑,这难道就是在竖立我的权威吗?一个朋友告诉我,你之所以要这么指责我,是觉得我现在有了点小权势(你告诉了他两点理由,另一点我呆会再驳)。我听了之后真想大笑几声,按照你对“权势”的理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也有点“权势”呢? 你说我发明了“文学=先锋,先锋=反抒情”的公式,我想请问你,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公式,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沈某人说过这等屁话,如果你看过我在衡山的即兴发言整理稿而得出这个结论的话,那么你不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就是别有用心,如果你没有看过我的发言而仅凭道听途说就来振振有辞予以攻击,并赐我一个“白痴”的称号的话,那么你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一点。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我看到韩东在诗江湖网络站点上给我留的帖子,说如果我没有说过这番理论的话,他向我道歉。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你韩东在公开的杂志上发表言论时,难道都是先图一时快活,再在底下为言谈失实而向别人道歉吗?但对不起,我对这种私下的道歉并不满意,你公开地来了,我也要公开地回给你。 没错,我是说过“我要先锋到死”,我这么说是没给自己留后路,我不想等我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像某些老诗人一样变得或苦心经营其文化策略,或随心所欲以为自己写什么好什么,并既而从自己利益出发对年轻的先锋者进行讥讽打击,我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啊,这样的诗人我见得越多就越是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我真希望我能“先锋到死”啊,哪怕永远不被“权威”们承认。在我看来,一个诗人不敢面对“先锋”这个词,说明他的心已经老了,已经虚了,已经不敢正视艺术创作中的先锋因素了。 韩东的这次言论是对我在衡山诗会上发言的反应,我在衡山大谈先锋,这令很多诗人受不了,在网上,对我的攻击更是铺天盖地,是啊,从平庸的90年代过来的人们,已经不能容忍一个诗人如此公开地大谈诗歌的先锋性了,更何况,我在谈这个问题时逐个批评了90年代一些有影响的诗人,在我看来,90年代中国诗歌的平庸、血气流失、气象狭小等致命症候根本不是由现在人们纷纷指责的知识分子写作、学院写作单独造成的,当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在振振有辞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在90年代,为什么你们的作品没有顶住时代的压力呢?不要自欺欺人了,在90年代,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共谋,在先锋性丧失的年代里,你们的写作并不光彩——现在年轻的一代出来大谈先锋性,你们当然受不了,你们象那些学院里写诗的孩子一样谈先锋色变——所以我一一陈述了那些我喜欢过或者曾经喜欢过的诗人90年代在创作上的不足,其中当然也包括韩东和其他昔日的“他们”诗人,我在发言中说“韩东的问题在什么呢?我认为韩东在90年代有一首非常好的诗,就是《甲乙》。《甲乙》使韩东真正成了一个好的诗人,韩东在80年代他的《有关大雁塔》等一系列的诗,使他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诗人。但他在文本上真正出类拔萃的文本有多少?真正具备先锋性的文本有多少?除了姿态以外的文本有多少?一直到《甲乙》,我才看出来了,才看出了韩东写作中落到实处的意义。韩东在80年代就说诗到语言为止。那么你的诗是不是到语言为止,你的诗在语言探索上有多少。在以前我没有看出来。只有《甲乙》,《甲乙》是直接用语言构成诗的典范写作。我甚至觉得比何小竹当年的所有诗都好,完全体现了“非非”的主张。可惜的是,韩东在90年代的好诗仅此一首,《甲乙》之外的韩东变成了一个抒情诗人,变成了一个经常自哀自怜的情绪柔弱的看见街边的小姐也要哀怜一下的诗人,变成了一个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诗人,变成了一个有感而发的诗人。我觉得除了《甲乙》的韩东,变成了小诗人,而且他的诗歌充分展示了中国南方诗人的那种柔弱、精明式的才子性,小柔弱小情调在他的诗里越发出现了。但韩东在90年代仍然是个不可或缺的文学人物,这主要体现在他的姿态和小说上,体现在他于整个90年代文学领域里的领袖才能上,比如推出了小说家朱文等。我至今仍然把韩东当做我见过的我佩服的几个文学人物之一,但是不在他90年代的诗歌上。至于小海,根本就用不着说了,变成了一个只写乡村的情绪虚伪的诗人。古文人的那种乡村小情绪用不着你小海来写,你把“民族性”理解得太狭隘了。” 这段话大概就是引发韩东今日对我的指责的导火线了,但即便是在这段话中,我恐怕也没有说你韩东的诗歌因为不再先锋了,所以就不是诗不是文学,更没有说先锋就仅仅是反抒情。但是毫无疑问,由于缺乏了先锋性,我认为你韩东在90年代的写作大部分是失效的,而缺乏先锋性的基本表现就是才子式的小吟咏(“如果一万人在海面打捞,我只对你吐露珍珠”《等等》);就是柔弱的小情调(“雪珠,多么好听的名字,好听还因为落在车棚上的声音”《雨夹雪》);就是小抒情小悲悯,(“蜘蛛的网捕捉近处的红灯,因此我知道蜘蛛和红灯,在今晚——那思念的侧门”)……与当年《有关大雁塔》和《我看见大海》相比,也许在韩东90年代的诗里,体现的才是一个真正的韩东,但是这个韩东已经失去了诗学上的自觉,已经陷入了日常生活的幻觉,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所谓“玄思”当中,已经不再向往诗歌美学突破的可能,已经过于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了,这样的韩东,我不喜欢,当我抱着当年韩东、朱文他们油印的《诗选一》、《诗选二》猛读时,我真的失望啊,当我后来读到他在《他们十年诗歌选》上的作品时,我更失望了,当我读到杨克在《作品》杂志主持的六大城市青年诗人诗歌选“南京”辑中韩东那些打磨得精致光滑,我被吓住了——太唯美了,哪里是韩东啊,当我看到他今年的一些作品时,我的盼望之心彻底死了。我觉得韩东太迷信自己的感觉了,太迷信自己的那种才气了,事实上他忽略了一点,在诗歌写作中,唯感觉和小才气几乎是最隐蔽但也是最致命的毒素,小才气和小感觉绝不是真正的诗歌才华,在写作上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适得其反。 而先锋,它当然不等于反抒情,因为在我看来,抒情与反抒情的问题,在80年代第三带诗歌运动中就已经解决了,对那种吟咏式有感而发的抒情、伤感和那种自以为是的悲悯的取消早就是“先锋诗歌”的应有之意,而今天我们所说的“先锋”有它在这个时代独有的含义和准则,诗歌的标准绝不是于坚所说的唐诗宋词的标准,更不是小海所说的中国诗歌的古典精神和本土气质,“诗”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于坚、小海们在《作家》2001第1期推荐年轻诗人时真是说尽了关于诗歌的傻话。也许我说“诗歌在前进”会引起一些前辈诗人的强烈不满,但最起码,一代人有一代人在美学上的变革,谁站在这个变革的最前沿,谁就会发出这个时代先锋的声音,而那些听不到诗歌美学内在召唤的人,就去相信你们的“一成不变”吧,你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保守主义者,你们再也体会不到“先锋”的快乐,那种快乐你们真是无法想象呀。你们尽管去反对吧,而先锋者,将因为你们的反对而强大。 前文提到,韩东曾经私下透露他此番针对我的理由,他说我的诗写得不好,又有些小权势,所以要骂我,而他在诗江湖网络论坛上回复我的帖子时也说,“我对你说这些,绝对因为你如今已是一个人物,具有影响力,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影响着别人。”对此,我的意见是。“权势”也好,“人物”也罢,都是你所看到的外在于我的东西,其实说穿了,就是个“影响力”而已,但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影响,是因为我嗓门大吗?但人们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一个所谓的“人物”,是我长得漂亮吗?或者仅仅是因为我能折腾吗?不要欺骗自己了,找找时代的原因吧,从我的写作中找找原因吧,从我的诗学主张中找找原因吧。你韩东也不要跟我说什么诗好不好的问题,咱们对于诗歌才华的理解太不一样了,我觉得你理解得“小”了,你喜欢和推举的那些诗人,什么杨键、鲁羊、刘立杆、朱朱……我觉得写得太差了,如果你认为他们的写作具有你认为的诗歌才能的话,那我还是没有这个才能的好;你在《芙蓉》上推举的那些小情小调的诗歌和废话诗歌,我真是没法喜欢,你在发表我的诗作时,把一个叫朱庆和的诗人放在我的前面推举,如果你认为他的诗比我的好的话,那么我就使着劲儿点头承认吧;如果你看了我的诗就留下你在帖子中所说的“讥讽调笑”的印象的话,那你就永远这么认为去吧。你是我的前辈,曾经尊重过的前辈,但现在我想说一句不敬的话,咱们能不能都把两年之内的近作拿出来,每人十首,比个高下。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我听到肩头的负担剥落的声音。我真想度过一个平静的2001年,让我安静地写诗。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2001/1/13 本贴由沈浩波于2001年1月13日14:13:02在脉搏乐趣园〖诗江湖〗发表. //www.xiangpi.net/sh/mjzm_02.html |
回目录 回首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