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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铁锈般的空气,固执的树杈, 阳台堆积酒瓶、纸箱、旧家具, 木头已朽多日,占据可能的角落, 老鼠“吱吱”的叫声白天也可以听到。 忍冬不忍这样的沉寂, 冬天太暖,人们放松警惕。 小女儿数着落下的树叶, 从阳台到地面,飞翔的高度有九尺。 她的视线不可能射穿前面的楼层, 天真的眼睛寻找另一个对称的母亲或孩子, 而我的视力远远不及想象, 我知道山顶的温度,像一块烧焦后的岩石。 二 习惯睡觉的人对死亡也习惯, 死亡习惯在冬天大摆酒宴。 树的行列预示一年的终结, 新的一年在流行色的预测中 将呈现白色。中庸的白色,儒家的白色, 易于抹杀,修成正果。 一滴无名的泪使一匹布惊骇, 一滴黑色凝固的血在马路上说明不了什么? 一个遗失了主题的下午, 同时也忽略了细节。汽车没有狗的鼻子, 它习惯了以更大的声音“汪汪”乱叫, 罩住那弱小、清晰的一个…… 三 这不是一个人、一株树的泪水, 冬日容不下这样多的柔情。 往年的冰棱,今年房檐还没有悬挂, 那没有悬挂的冰棱足以刺痛我的心呵! 沿着五百里风雪过后的道路, 我看见草的遗骸,庄稼的尸骨, 天堂白色的书皮上,一群乌鸦, 写下的黑体字: 越过冬季,还是冬天, 四个季节联名抗议暧昧的节气, 在打着哈欠、牙齿、眼泪和鼻涕的书信里, 秋天、春天、夏天和冬天携手在荒野上死去。 四 冬天不老,西红柿、橘子、苹果, 街面上诱惑人的记忆。 孤寂的老者,火炉里闪现的各种念头, 残留的灰烬同样复活事物的原貌。 树木脱得净光,赤条条扎人的眼, 它们在寒冷中沐浴,用雪、风的刀片擦身子。 泥土不再有腾飞的愿望, 在故乡流亡的人没有故乡。 每一天,新面孔套旧面孔,如果面孔像树皮, 可以替换,我会惊讶时间的手术师和树的反作用力。 在自然界伟大的背离中, 我只展览棉衣、裤子、皮靴和手套。 五 光秃秃的马路,我等你, 等你手套里的手,拨亮我身体的烛火。 一星期的晦暗不算太久,外省的天气 是否有阳光? 你住在高山上,那里宾馆阴冷、潮湿, 除了服务员面模似的表情, 还要耐受会议的冗长。 七个下午,汽车一辆辆树尖上消失; 七个夜晚,在年终工作报告中应该写多少行? 西伯利亚的寒流挥师南下,个人的抵抗 只在意识中增强。最末一节车厢内, 我梦见你苍白的嘴唇和紧缩的臂膀。 六 白菜、红薯、胡萝卜和番茄, 自由市场上甩买,葱的鼻涕, 有时会通过青色导管 流经我们身上。 让我们流泪的气味是医治怀乡病的良药, 城市收缩、胀痛的胃里,土豆比石块还要坚硬 冬天借助个体的胃分散、贮存这一切, 在营养不良的农民手里,我们夺取最后的养分。 我们是些有罪的人, 手提的篮子是胃口,不是《圣经》。 当某些忏悔的念头篮底萌生, 整个市场墓地一般宁静…… 七 没有沾土,除了强力, 阴森可怖的树影摆动躯体, 风会吹灭烛火,拿走你的氧气, 会的,甚至不是风。 夜晚扁平的魔术师的脸上, 许多未曾谋面的星辰闪烁另一个时空, 真实的场景令我们怀疑, 如同一只羊深陷在羊毛里。 踏上平坦的大道,我们像被海棉吸附, 每一个泉孔都一位神祗,恶魔叫我们惊愕, 我们惊愕的是冬季,这样多的思虑, 在濒临灭绝的炉火中。 八 多情而无用的漫漫白昼, 短暂到火花一闪的午夜零点, 你相识了大海,犹如浪沫, 激动、狂喜在米洛岛水域; 坐下来,像牧羊人一样依偎着礁石, 数一数最后的羊群少了哪一只? 坐下来,像商人一样勤俭, 将日、月积攒的石币一枚枚投入海里。 在毁灭与再生的契合点,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 在海蓝色的摇篮旁,洞悉远古的鸟巢与黄金; 亿万个浪沫的形象总结、诞生, 一个躯体:阿佛洛狄德。 九 我不拖欠春天什么, 当常青藤、迎春花枝缠绕墓地, 我已在寒冷的日子里做了许多事。 不相信春天,虽说她的美常令人着迷; 相信雪,融化和泥泞,笨重的皮靴声, 相信冰,冰层下的鱼,保存完整的童话和碎片, 相信星星,云层后的葬礼,陨落的石头, 相信睡眠,睁开不倦的大眼睛。 每一瞬间,不幸的产生,泪水和粉脂; 每一根手指一寸一寸地挖掘:真理和头盖骨。 我不拖欠春天什么,转瞬即逝的花蕾, 更令我趋于果敢的人性。 十 落日的绯红只有少女可以形容, 她遥远、圣洁而不动情。 冰一样冷默的杨树,水晶体闪耀, 一个孩子叫着“热气球,热气球……” 热气球梦一般上升鸟瞰城市, 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耐久? 人们从政府办公室的火柴盒里出来, 带着硫磺的气味点燃个人的私生活。 黄昏女人洗涤脸上的胭脂、灰土、烟草味, 细细的娥眉、手指、月牙照进城市的浴盆。 一天,一年以四位数的速度递减, 看见热气球的孩子已坠入睡眠的深渊。 十一 季节,像一张白纸, 那些没有落实下来的音符, 等待言词的出现。 一棵柏树,三、五块碎石, 羊的面孔像我的面孔, 面孔上刻有我出生的地名:黑龙江。 在标满图腾符号的板图上,蒙古人、女真族, 父亲指给我忽必烈大军押运粮草的驿道; 现在已移为小河沟,冬天干涸的掩体, 岸上的柳树、小麦地,母亲曾在这儿弯腰。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家的屋顶、烟囱、明亮的大窗, 如今它们已跟随新的主人改名换姓了。 十二 一闪而过的形象,瞬间 倒塌的一切,遗忘。废墟。 城在没有墙的疆域耸立, 门可以随便安置任何一处。 马兰花在马蹄落下的一刹那苏醒, 迎候她,像一位远嫁异地的新娘。 这是预言的力量,苦难重重的等待和埋伏, 寄予我们良知的千百种愁怅。 在门腐朽的片刻,写下这一章节; 在墙体隐身的时刻,进入语言的空城; 冬天,甚至看不见草,火焰的闪身之处, 只有草根苦涩的唇齿、麻木的毒火苗。 十三 没有消息,任何音信都不适合这张脸, 脸怎样高大,俯视夜空, 一言不发的早晨,脸怎样渺茫, 于茫然中四顾…… 孤独没有形状, 爱没有偏旁。一朵抽象的玫瑰 可以是一块具体的石头, 冷静、刺手。 没有消息的白天是最好的安慰, 像一服手铐架在鼻梁上。 多嘴巴的中午,脸怎样拧挣自己, 如拧干一件带条纹的手巾。 十四 雪已将夜晚封住, 道路和眼睑覆盖着…… “灯芯里的儿童,醒来吧—— 像小鸟去读书。” 从淑女到战士,美转为一场打击; 从打击到爱抚,雪投身于自然的宗教。 “哦,好姑娘,好小伙, 相爱或告别吧!” 用雪擦热脸和手, 擦热体内阴冷的血流, 在无家可归的雪地上久久伫立, 如一棵拥抱了自由广大无边的树。 十五 冬日的食品,雪呵—— 细密的组织同面粉一样, 掺合着路的泥泞,山冈的微紫,树的泪痕。 这个时代所有标价的杂粮。 在你家的院落、阳台、屋顶, 将饥饿的粉沫涂在暗红的伤口上。 有形而无用的粮食呵,对小鸟的歌喉说: “歌唱中止,歌唱在无痛的日子领不到一份口粮。” 雪细密的内部张开无数晶盈的小孔, 一丝温存或暖昧的举动就会使她的软组织损伤, 她倾听铲雪机、巨型卡车碾过乡村的沉寂, 从七米、十米高的杨树一头栽下的星光。 十六 屋外,风多么嚣张, 它站在树尖上,勒令季节的旗帜飞扬; 而我没有出卖自己, 像阿赫玛托娃1941写下的诗章: “……但苍天冷酷无情。 从所有的窗口看见的——只有死亡。” 季节的死活无关我们痛痒, 个人的消失是否也是理所应当? 风不是挽留者,我也不是送行的人, 此刻街面空空荡荡。对于你——诗人, 一列运煤的火车,一管悲伤的气笛, 足以将你打发到任何一个地方。 十七 一连串阴霾的天气,带来的不只是 表情的因果关系,我迅速写下这些词, 这些长翅膀,跚跚来迟的客人, 光线不能将他们拆散,夜幕也不能将其蒙蔽。 我所说的是雪,黎明,一只鸟啄起的一块金属; 争脱了集权统治的中午,墨水瓶的安闲; 沉入个人宅邸的一串火星,地下室,煤气; 一面可以伸出墙壁、潜望者的镜子。 妻子在梳装的片刻窥见他们(但被美所忽视), 女儿在先验的营养药瓶中本能地将它们汲取; 而我在语言的军团中与它们相认, 我是站在最后一排,又矮又小的一个词。 十八 冬天的伤害来自室外, 一只鸟对一株树所发的脾气; 可以灌录的唱片早已寄出或老损, 鸟的歌词被人随意翻译。 这是鸟的烦恼,树叶的疏忽, 窃听者的耳朵往往藏于树皮内部。 树的宽容在于一言不发,任风的快嘴 收获一切(包括性别、年龄、伤口的粘液和胡子)。 冬天的伤害也来自室内, 许多人对一个人的善意关怀。 我们不是鸟,也不是鸟类的保护者, 惟愿我们的耳朵不要流出殷红的血滴。 十九 十二月。长椅。寂静的书本。 我读到一连串冗长的名子…… 铁栏里黑熊慢腾腾移步, 仿佛冬天在它的鼓点上安息。 几乎没有影子,树冠隐居到树干里; 一双脚印相互追随, 情侣般不离左右,在雪松的庇护下 画了个问号,旋即消失。 长椅上半身的人形站起来又坐下, 阅读,像教堂内的祈祷仪式; 雪地敞亮巨大的窗口,十二月 帷幕的后面,我听到冥王星的呼吸。 二十 你还没有诞生,但我已写下这些诗句。 在落满灰尘的树杈上, 在瓦砾涌起的一株草茎上, 我等你;悲伤的眼睑缓缓张开, 贫瘠的国土呵,透过你的肌肤我看清自己。 清贫、固执,像蜡烛的光焰, 战栗地爬起来,我的乡村、城市, 我的斧头、钻子、刀和各种模具, 我杂色的小碗等待你银勺的汲取。 在涂满色调的小纸片上, 在一个词深沉的腹部,我等你; 悲伤的眼睑缓缓合上,宏伟的腊月呵, 我是痛切我的肌肤触及你未来的疆域。 (1992.12;1998.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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