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
1. 朝阳门大桥 那时,太阳暖洋洋地 照在我的脊背和屁股上 朝阳门大桥似一位继母 铁石心肠。汽车 一辆辆脱离了生活 的内容和实质,一块块 碎玻璃要剜出 我的眼球。那时 没有人拦我,雪松、紫藤 不远处的歌剧院正在 施工。水泥桥栏是冷的 稍稍有一点温度,往下跳的 念头,谁都曾经有过 2. 地铁:东四十条 碎玻璃组成斑驳的图案,一会儿是个少女、狗熊、兔子、章鱼,一会是个男人、老虎、狮子、花束、儿童,北京的天空因羞怯而显得湛蓝。 我踏上一条林荫路,亚麻色的草正在患相思病,玫瑰有刺而无力,菊花使人想起一场植物内部的哀愁。没过多久,也不可能太久,雪要覆盖这一切,盘点剩下的事物。眼前这束紫色的花朵,肯求我记住她,记住她就是记住了一千朵。"大伯,这种花叫什么名?"老人摇摇头,他的小孙子将花皮球一脚踢进草丛。东四十条伸出四十只手,腾出一只脚将我踹进地铁。 地上的人转身成为地下的人,花5角钱就够了(当时车票价),这在京城算不了什么。我打开军用挎包,翻出北京地图,看准站台箭头的方向,像一条沙丁鱼装进了罐头。要知道我是在北京薄薄的肌肤里穿行,车顶一排排圆环把手似手铐,告诉我什么叫自愿求助。不同的手、肤色、指甲、戒指、表,一环一环地相扣,广告商不遗余力地在方寸之间做文章:厂家、产品、型号、获奖情况、地址、联系电话,一句话"好奇容易上当。"你若打听面前这位女士,最好不带任何表情。她的脸精心修饰过,似一幅中世纪的蛋彩画,涂过的红唇已经有了个缺口,不易被察觉的眼神,不,尤其是睫毛地段,似乎承受过不应有的痛苦。但我是否认错人了,这双睫毛应该长在另一位女士脸上,早晨8点40分,在东单菜市场…… 3. 东单:1992年11月7日雪 雪弥漫着东单和它遥遥 相对的兄弟,长安街 我不可能看得更远,附近 打击一切的力量鲜活起来 鱼在冰中游,兔子呢? 一顶顶交错的帽檐下 面孔回忆: 埃斯拉·庞德在地铁车站 缤纷的意象被名词粘住 黑龙江、平顶山,煤和小麦 我夹在两个以上的名词中间 被动的、湿漉漉的还不如 一只回家的兔子,早已忘记了 性别、职业和寒冷 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似浮游 生物在我眼眶外扩散 需要一顶帽子罩住面孔 雪钻入我的脖子里逼我说话 "小姐,您这儿有帽子吗?" "有,女式的......" 转身,我躲进一家地图上 没有标出座号的餐馆 "认识你自己",在烹调和胃口 的基础上,上衣口袋里的硬币 票据不安地向上窜动。东单不是 丹东,语音的绕口令 怎么能缓解肉体的饥饿? 地图上的人和词不只一次地遭遇 每一件事物都穿起了厚厚的外衣 那个翻阅地图的老人10分钟前 就站在那儿,而我撤退的速度 比椅子的反应还要迟钝 窗外,铁青色的杨树雪水如注 奔逃的人声在我的听觉中 转化为无休止的耳语 为什么还要寻找、等待 埃斯拉·庞德不会在 三等餐馆里出现 端盘子的小姐笑容可掬地走来 "先生,就您一位吗?" "不,两套餐具------" 我毫不迟疑地撒谎,胃口大开 4. 宣武门西大街 爬出地铁,我又有了新的感觉,做一条沙丁鱼是被动的,宁肯逃跑我也愿是一只兔子。宣武门西大街、XX社,门卫旁边的会客室:电话红色的,我选中了它。会客室四壁上的挂历美女朝我眨眼皮,"喂――你好,请问西川在吗?"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5分4点。《环球》一间阴暗的仓房里,大胡子西川坐在背光处,后面是桌子,堆着杂乱的书刊,我左面的墙上,贴着几张老虎的照片。西川说是一位同事拍的,后来那位同事去了国外,他从垃圾筐里将它们捡回来。 谈话记录(片断): 西川:近两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很说明问题,诗人还是应该认真、严肃地创作,没有其他捷径可走,靠吵架、骂人、叫喊、包装是不能够解决问题的,今天的沃尔科特就是一位严肃、纯正的诗人。 我:布罗茨基对沃氏评价很高,说他是"我们前面的巨人",在英语诗歌中可以排在马洛与密尔顿之间。 西:我近日译了两首沃尔科特的诗,另一位朋友也译了两首,其中有一首题为《安娜》,可以说是安娜·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黑人安娜,不同种族安娜的复合体,可能主要是以阿赫马托娃为原型。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面对生活,屈尊微笑。"(后来这首诗发表在河北的《诗神》上,屈尊改为降尊,我感到没有原来的好。) 我: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西:我们正准备办《诗季》,沃氏的诗将发在上面,还有张曙光译的米沃什《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日记》等,《诗季》以理论和译诗为主,改变一下目前诗刊的面貌。 我:每个诗人都要有自己的词语表,对这一说法你是怎么看的? 西:不错。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应该有他的词语表。北岛的诗(汉语)就没有词语表,可是翻译北岛诗的那个外国人却有词语表,北岛的缺点被译者奇妙地给补上了。 我:王家新在国外的情况怎么样,你们有联系吗? 西:有,家新最近还打来过电话。我跟他说"跟什么人在一起并不重要,何况你已经认识他们了(国外诗人),还是要写出重要的作品。家新是非常真诚的人,他写的东西就是太诚实了,好,但对于诗来说还不够,写诗是要戴面具的,我认为一个好的诗人是应该戴面具的。(我当时并不完全同意西川的看法。) 我:海子自杀了,听说戈麦也自杀了,你能谈谈诗人自杀吗? 西川:海子是个非常纯洁的人,如果纯洁的人还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会变得邪恶。这几年,死亡一直笼罩着诗坛,我刚参加过戈麦的追悼会,困乏极了。我可以接受死亡,但不能接受那具尸体...... 我:你跟张曙光熟吗(因前面《诗季》上提到过他)? 西:张曙光,我们刚刚认识,前段时间他来北京到我这儿来过。我问他和肖开愚是怎么认识的,你猜,是通过"证友"广告认识的,那样的杂志广告谁会翻,可开愚翻了。我想诗人之间通过这种方式认识,还是头一回听说,奇了。 接着西川和我又聊到孙文波、肖开愚、陈东东、欧阳江河、陈超、黄灿然等诗人,又谈了一些诗学方面的问题。 大概晚7点多钟,西川送我下电梯。 本文初稿写于1992年,拖至今日才整理。其中与西川的谈话片断,未经过西川本人的审阅。 1999、11、4 选自《戴面具的杯子》 |
回目录 回首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