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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开始下了…… 他无意识的咬着笔头，从二楼看出去，底下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晒太阳，白色的杜鹃花落在绿地上像丢弃的卫生纸。昨夜有雨，早上的太阳一出来，便将湿地晒得一片明迷，隐隐有清凉的涩香。他半闭着眼睛望向远处墓碑似的高楼，凝神细想当地的风景，许多年前的记忆了，降雪的夜晚，整个北山杉林泛着莹白的光，盲黑的夜，带霜气的月亮，远远的一点茫茫的灯火，不确定的世界，寒冷变成一种画面。他悠然的点起一支菸，坐在一块积雪的大石上想念她。寄给她的风景明信片上就是北山杉，他安静的写着：雪已经开始下了，你在炎夏的台北无法想像这样彻骨的冷，近乎灭绝。 他努力的拟想记忆中的风景。旅行过许多地方，他对风景其实已经失去记忆力，雷同的云山绿林，雷同的乡野城市，雷同的惊喜之情，他只能大量的购买风景明信片，在那些凝定的停格画面里确认他的记忆，照片里的风景永远明丽清晰，最恰当的角度，最恰当的美丽和安静。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不忘寄给她一张风景明信片，因为旅行，他对她的爱恋和思念总是可以保持在一个炽热而不痛苦的高度上。 他静静的看着手上的明信片，耸然而立的大石柱，阳光穿过这些历史的废墟迟迟的照在石柱底下的市集，这是法国，一个郊区的市集，人们脸上写着明亮的傲慢，他喜欢这张无关风景只是世情的照片，他曾在背面兴高采烈的向她描述秋天轻辣的阳光晒在身上那种酥麻的感觉，市集里容色灿烂的水果和衣饰，一个眼睛如蔚蓝地中海的漂亮男子无视行人的拉着小提琴，悠悠的琴音像水波一样流荡，他把忧伤的萧邦演奏成一个轻薄的浪子，调戏旅途中的美丽少女。 或者是造假的金阁寺，他细细的告诉她明信片上金光闪烁的寺院是骗人的，那只是一座涂着金漆的膺品，黄昏的水光里浮起一座鬼魅般的寺阁，日本人喜欢把历史做成标本，他们的血液里有埃及人对死亡的迷恋，遍洒香水的所多玛，所有的古迹都是幽灵的住所。他寄给她枫树如焚的精致亭园，以及无数的思念。 他细心的拣选抽屉里满满的风景明信片，这些空白的风景等待他填上他热烈的情爱，对恋人深深的悬念，他还记得她喜欢穿珊瑚红的长裙，笑起来的时候颊上的酒涡忽隐忽现，他送给她一个志野瓷，艳色如她唇上的胭脂。他甜蜜的回想着她，所有的往事像风景一样历历在目。 天色忽变，楼下的人都散了，隐隐的雷声预告着一场雨，他恍惚记起一个雨中的婚礼，她笑得那样甜蜜，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款款的背过身子。雨声如泣，他还是坚持回想那个北山杉林的月夜，莹白的雪地上只有他孤单一人，绵绵如雨的细雪静静下着，原来，美是一种深深的悲伤啊。我的爱人，雪已经开始下了，没有你的地方，寂寞变得那么难以忍耐。他细心的翻出那张雪地月夜的风景明信片，秀挺的杉林在月光里泛着寂寞的，幽幽的光。他翻过空白的背面。 推门而入的护士轻悄的走到他的床边，笑吟吟的，“该吃药啰。”她走过去拉上窗帘，雨滴拍打着病房的玻璃窗。他侧过头安静的想了一想，“我快写完了，再等一会儿。”他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雪已经开始下了，而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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