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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


作者:刘叔慧


  仲夏之死
  是我发现阿皮的尸体,上个月中的一个清晨。这半年来和阿皮虽不交一语,但每天黄昏仍刻意走过阿皮的窗前,大半时间他都不在,晚上他才一盏昏灯看大半夜的书。几天前我发现阿皮住处窗口的铁线蕨整盆的萎死了,心里便一直惴惴不安,阿皮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很可能忘了吃饭但绝不会忘了给他豢养的植物浇水施肥。那天,我不会忘的,那天我反常的早起,没有梳洗就出门吃了一个鲔鱼三明治和牛奶,学校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蓬着头仿佛还没有醒全,连梦都还盘旋在脑际:一路迢迢的去山上,莽莽的丛林里潜伏着兽一直一直要扑出来,阿皮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催促我回去,我死命拖着他更往里去,愈行愈幽黯,阿皮汗湿的手牢牢握着我,一个冒险的梦。很想告诉阿皮,就像以前一样,我总会把梦添油加醋说得又碱又湿让阿皮听得脸皮几乎渗出血来。一口一口咬着三明治决定不去上课去看阿皮,那盆萎死的铁线蕨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萎掉的铁线蕨像一条条黄色的长舌头,我撩开枯黄的舌头试探的喊阿皮,喂,在不在啊阿皮,应一声好不好。阿皮不外宿且晏起,此时必要在家的,我一声一声的叫他,后来竟有哀音,我知道,真的,我有预感阿皮死了,我从窗口爬进去,阿皮端端正正的躺在床上,两个眼睛乌洞洞的,白色的蛆一簇一簇的开在阿皮的身上脸上,我太惊骇,冷汗一股一股的冒出来,阿皮,我轻轻唤他,阿皮阿皮。一只球鞋在床下一只穿在脚上,郁婷送的加菲猫马克杯里半杯咖啡爬满蚂蚁,桌上摊着纪德的《窄门》,椅子没有靠上,椅背上披着一件衬衫,我仿佛仍可看见阿皮昨夜回旋走动的身影。我呆呆的站着没有泪也没有悲伤,只觉得是假的一场戏,像没有做完的梦挣破梦和现实的边界突兀的发生在现实里,我只能呆呆的等它自动消失,像每一次噩梦醒来之后的骇笑,怎么会以为是真的,怎么会。
  后来,后来关于阿皮的死因有很多版本,有人说他是心脏病猝死的,有人说他前几天就不大对,不说也不笑,可能是自杀,有人说是脑血管破裂,有人说,有人说,可是我只知道阿皮死了,任何确切的死的原因已不重要,他死了,再也不会说话不会生气。我捧回那盆铁线蕨每天浇水,书上说铁线蕨喜欢水可是不喜欢潮湿,所以要勤浇水可是不能底下垫盘子,它喜欢太阳,我便把窗口最向阳的位置给它,每天我总忍不住轻轻拨开土看一下它还有没有活着的可能,盆里悄悄的长了一些绿绿的小东西,可能是什么豆类植物,青青的小嫩苗教人不忍拔它,我哀哀求告铁线蕨的复活。

  告别式在一个酷热的午后举行。汨汨的汗从额际头皮四处漫流,以致当台上那个感性的有着一个超大脑袋的教授几乎声泪俱下的叙述阿皮的生平事迹,满场男女一片唏嘘我也眼眶燥热泪光闪烁的同时,仍疑心是汗水的刺激。我掏出面纸拭去令人焦灼的潮湿,很狼狈。阿皮在前面一个劲憨憨的笑,像他每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时那种靦腆的笑。我死命的瞪着他,想把他瞪活转来,半年前阿皮还擂着拳头红着眼睛怒声的和我吵架,你应该善待她,爱情可不是游戏,它是两个人的生命的互动,是灵魂在打交道,你不能漫不经心的当是玩玩,如果你没有爱的能力,不要勉强嘛。他站在我的面前像跳针的唱片反覆说着差不多的话,伤痕累累满身躁热的我对他声嘶力竭的态度觉得反感也觉得可笑,我拭去嘴角的血迹站起身,非常认真的告诉他,阿皮,你活得太严肃了,何必呢,郁婷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要操太多心,干嘛和自己过不去,你要搞你的道德重整运动我没意见,你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我警告你。再好的朋友也一样,各,过,各,的。
  敞敞的教堂里一列列坐着来送阿皮的人,信仰基督的阿皮终于与主同在,我乖顺的跟着上头的牧师诵念经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筳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想着每一次阿皮极力压抑他的情绪向我传福音,每每被我恶意玩笑的态度打败,我很漫不经意的和他说过好几次,我觉得信上帝是对待生命最简单和最偷懒的方法,是啊,有个主在那儿,你只要信祂赞美祂便可得喜乐得永生,我是不想那么简单的解决生命的问题的。阿皮急急的解释信仰不是一椿交易,你给上帝赞美祂给你永生,不是不是的,信仰让生命在上帝存在的前提下得以完整而不致没有方向,真的,你不觉得现代人愈来愈分裂了,活着好像不为什么,可是主教我们要在现世里努力做工……我看着阿皮涨红脸口齿不清的模样忍不住发笑,阿皮太不是个传道的人才,每每一碰到要紧时刻便语无伦次。
  照片上的阿皮笑得一团和气,衬衫的扣子总是扣到最上面一个,身上的衣服永远平整干净,脸上长着几颗永不消失的青春痘,但看来并不碍眼,厚厚的唇搭配他方正的脸庞有几分喜感,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涌上来,牧师的念经声像外面远远的蝉噪,嗡嗡而没有意义,我咬着牙低下头眼泪鼻涕纵流,妈的阿皮,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他。哗哗的泪像打开的水龙头,如果,如果阿皮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诧异的张着嘴,呐呐的说,啊,别哭别哭,你是我崇拜的酷哥呢。张惶失措的阿皮在我模糊的泪眼里摇晃,我索性放声大嚎,教堂里冰凉哀伤的气氛被我突兀粗野的哭声敲碎了,阿皮的笑仍是一团和气,阿皮阿皮,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从郁婷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和阿皮貌似不搭轧而其实死忠的友情就受到莫大的考验,郁婷是阿皮团契里的姐妹,小大一,南部上来的女孩,长得一副圣女贞德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郁婷时说的,阿皮为此大大的不高兴,他觉得我的想法很猥亵,我觉得他简直天才,说一个女人长得像圣女贞德竟涉及猥亵,我当时啪的摔下手里的书,马克思、卢卡奇、卡尔威诺跌了一地,说,阿皮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小瓜呆。恶狠狠的挑衅的语气一下子让阿皮楞在当场,他大约想不到我竟如是准确而直接的道破他的心思,那天是大冷冬天,宿舍里冷得像冰窟,他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际流下来,徒劳的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她从南部上来读书,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有人照顾,我是学长当然得多多关心她……羞怯的阿皮长到二十二岁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拉过,承认喜欢一个女人对他而言竟如此困难,我恶戏般的看着他努力掩饰他的感情,涨红的脸淌汗的脸,一个恶意的念头突然冒生在我的心里,我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要去追郁婷啰。阿皮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神茫茫的,刚才挣扎着的手废然的放下来,是吗,你是认真的吗,他仿佛自言自语的说。
  白色的衬衫和宽宽的牛仔裤几乎是阿皮的制服,一个棉布的大包包永远塞得满满的,扛着一堆书,远远看着阿皮总觉得他像一只辛勤的骆驼,他整天都忙,除了啃读他满满占了宿舍三分之二空间的书之外,他还是团契的老大哥,每天总有些面带愁容的男男女女来向他诉说信仰的生活的小纷小难,而永不疲倦的阿皮竟也乐在其中的甘于他垃圾筒的工作,我身为他从小一起长大且同住一室的朋友实在佩服他的热情和精力,对他而言,生活便在他的工作中,对主的对朋友的对功课的,他认真的一塌糊涂的生活态度让我很不以为然,尤其人际之间再怎么样亲爱总不免倾轧争执,看他每每受伤忧郁我总没有任何同情,活该,这个世界,该和所有人事物都保持距离的,偏有阿皮这种不知分寸的人。可是,可是我实在喜欢阿皮,真的,虽然我总是冲撞他。阿皮喜欢川端康成,近乎执迷的崇拜,对那些老而没有刺激性的文人我是不感兴趣的,我喜欢有想像力和颠覆性的作品,像卡尔威诺或巴赫汀,一把利剪嚓嚓嚓把世界剪得完全不成样,你得凭借超人的想像力重新拼凑,一个字一个句子都像等着你的红笔划上线的警句格言,可是你若是真的拿枝红笔划上线,哈,你就上当了。阿皮则完全服膺人的世界是一个永恒美丽的整体,像川端的青春与哀愁,朦胧而绝对可以理解。
  对于阿皮的情怀我虽不认同但绝对可以接受,记得第一次看川端的《伊豆的舞娘》拍成的电影,心里好震动因为我熟识的朋友便在里面,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除了阿皮绝对不及三浦友和的英俊之外,那种对干净的青春的耽美完全便是阿皮,码头上山口百惠努力摇着白色的手绢,静静的海上远去的船,三浦友和沉郁的眼睛里面是对美的毁坏的预知和不忍,隔着遥遥的海彼此张望而深知再也不得重逢的美和青春,是啊,是阿皮耽美而执着的心。我的老朋友阿皮,一个老好人,而他素日谦良恭俭的模样却总让我联想起昆德拉《笑忘书》里的好人雨果,优秀而猥琐,有一阵子我甚至为着三浦友和和好人雨果的不能协调的形象而拒绝和阿皮说话长达一个月。
  而郁婷是阿皮心里梦寐已久的山口百惠,长长直直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肩上,眯眯的眼睛总是温柔的笑着,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和阿皮一样崇拜川端康成,每次她来找阿皮总会带一小把玛格丽特,这也是她和阿皮共同喜欢的花,真受不了,有时阿皮不在,她会拘谨的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呐呐的问,那,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逗她,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你啊,进来坐一下嘛,每次来都找阿皮,你好偏心喔。她涨红了脸头低得快碰到领口,声如细蚊文不对题的说,我晚点再来好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天啊,她和阿皮真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像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好像他们和别人搭配怎么都不搭轧,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是同一个银幕里的人。所以当我发现我有意无意的挑逗竟让郁婷开始迷惑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好像,好像山口百惠爱上麦克杰克森,够扯吧。
  走出教堂,阴郁的天空仿佛正酝酿一个大阴谋,该要下雨了吧,教堂外的马路流动着一波一波的人车,没人理我,刚才我的失态好像冒犯了所有人。郁婷走在人流的末端,像一只无助的小白鸽,在污浊苍茫的城市里,一只小白鸽就像一篇文章里没有太大意义的标点符号,可有可无,我看着她向我怯怯的走来,素白的洋装腰际打了一个蝴蝶结,她肿肿的眼睛里写满了忧郁,我很悲伤,可是我真的受不了郁婷可怜兮兮的模样,那好像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每天电视上影片、广告都是这种对生活和人情的拙劣模仿,一个接一个煽情的扭曲的哭泣的大特写,强逼着观众去观看,你看你看好惨好惨啊,我恨死这种廉价的模仿,所以当郁婷红肿悲凄的脸靠近我的时候,我冷酷的转身离去。给我一点空间拜托你。我无声的向郁婷说。虽然我知道如果阿皮可以预知死亡可以交代遗言的话,他一定,一定是求我好好善待郁婷。阿门,纯洁善良的阿皮,愿他的主好好疼爱他,他实在是个好门徒,虽然我一点也不信什么上帝,但在阿皮告别式结束之后的这个黄昏,我非常希望真的有一个上帝,长胡子雪白的翅膀和一个金黄色的光圈,一脸温柔的笑告诉阿皮他的工作已了可以安心在天堂过日子。真的,我衷心的期望,如果死后的阿皮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天堂地狱只有毁灭,死亡是什么都没有一切到此为止,可怜的阿皮会多么失望啊。我踩着坑坑疤疤的路一直一直想着阿皮。
  果然,才一忽儿时间暴雨如瀑的落下,我没带伞,酷热的夏日大雨让人身体清凉,我没目的的走着,想像是以前念高中时无数次和阿皮的黄昏散步,蠢笨的大盘帽底下两张无聊的找不到生活方向的脸,阿皮总喜欢反覆的说他的志愿,我要做一个好牧师,让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的喜乐。阿皮庄严的说。我咬着半截香烟一边听他的志愿一边贪婪的看街上来来去去包裹着世间最大秘密的女人的身体,好漫长而无聊的黄昏的青春,我走腻了便一屁股坐在马路边的红砖道上,阿皮迟疑着不知要不要和我一样,左顾右盼然后扭扭捏捏的坐下,台北街头没有夕阳,浊浊的红霞在高大林立的建筑群中微弱的灿烂着,阿皮总絮絮叨叨的又谈起他以后要做这个做那个,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对未来充满期待,我早早就不想望什么了,只有女人,唉,那是我唯一渴望理解的秘密。我长长的叹一口气说,阿皮你会不会梦遗,阿皮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是中止他的絮叨的最佳方法。
  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红砖道上,身边没有阿皮,只有一些不相干的来来去去神色仓皇的人,我试着点燃半湿的香烟,妈的,连打火机也和我过不去,大雨里呆坐着,一只流浪狗友善的在我身边磨磨蹭蹭,它大概很高兴有一个同类和它一样大雨里无家可归。这只有着一双温和谦卑的眼睛的土狗,身上的毛已癞了一大半,一只脚是跛的,整个的是一只毫不令人喜爱同情的狗,不会有人在雨夜看见它而充满爱心的捡它回去或给它一点食物,不会的,只会嫌恶的避开它,同时大骂台北市长只会想些养狗税的馊点子,妨碍观瞻的垃圾狗却任它四处冶游。我和这只丑狗很有默契的对视着,我在它的眼睛里读到这个城市的故事。卡尔威诺笔下的法卓达,两座彼此映照的双子城,其中一座城市的影像总在另一个城市显现,但它们并不对等就像镜子内外的事物价值并不相当,“两座法卓达为了彼此而存活,它们的眼睛互相锁定,但是它们之间没有情爱。”卡尔威诺如是说,而整个台北的故事显象在一只流浪狗的眼睛里,没有人发现流浪狗存在的寓言性质,就像没有人能了解阿皮,他一心向上的生命和这个流浪狗的漫无目的是多么彼此倾轧的对立。整个世界都和流浪狗站在一起,他们一致的漫无目的嘲弄着阿皮的太过严肃。
  和阿皮的决裂发生在去年冬天,耶诞夜当天(天知道不信上帝的我过那门子的耶诞节)我邀郁婷去散步,这个信仰坚定的小圣女竟然放弃教会的聚会和我在校园里游荡,阿皮在圣洁的烛光里唱着圣歌一边焦急的猜测郁婷为什么没有来的同时,我握住郁婷冰冷的小手唱BelindaCarlisle的SummerRain给她听,并告诉她这个女人的这个RunawayHorse专辑每首歌都仿佛可以看到一个谈恋爱谈得乐毙了的女人扭着屁股在唱歌。她说她不大喜欢西洋音乐可是很喜欢听我唱,我便更加志得意满的唱了一夜,像一只发情求爱的公狗,完全忘了阿皮的存在。郁婷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就该养在家里的顶楼上,每天黄昏去逗弄一下然后放出去飞一飞时间到了就会自己回来。也许那个迷人的冬夜太有情调了,郁婷仰望我的小小的脸庞仿佛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我俯下头吻了她,当她的唇在我猛烈激渴的攻击下徐徐的颤栗的开展时,我知道我错了,大大的错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爱情因我的吻在她的心里被证实了。事后三天阿皮惨然对我说,好好对她,郁婷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真的,你很幸运。我更确定我完了。以致当我某天带个小骚货回宿舍过夜而阿皮恰好回来撞见,他疯了一样用力的纠起我的领口给我一拳,妈的,第一次发现阿皮颇有气力,一拳打得我嘴角流血。我还来不及还击,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下在我的身上,阿皮声音嘶哑的斥骂我毫无灵魂,他高声的说你应该善待她,爱情可不是游戏,它是两个人的生命的互动,是灵魂在打交道,你不能漫不经心的当是玩玩,如果你没有爱的能力,不要勉强嘛。我知道我触犯的不仅是他对爱情的洁癖且是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我实在恨死他这种过份严肃的情调,我说,阿皮,你活得太严肃了,何必呢,郁婷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要操太多心,干嘛和自己过不去,你要搞你的道德重整运动我没意见,你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我警告你。再好的朋友也一样,各,过,各,的。
  当天晚上他闷着头收拾行李决定搬家,累赘的书运了三趟才搬完,我原先对他有几分抱愧但在他的冷漠的刺激下变成怒气,两个人竟再不交一语,形同陌路。
  雨暴下了一个多钟头才渐渐歇止,我浑身湿透而觉得几分快意,那只丑狗温驯的伏坐在我的身边好像我是它的主人,我很觉感动它没有躲在车下避雨而陪我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它吐着舌头一副无知热切的模样,我拍拍它无毛的脑袋,拿出一根烟递进它的嘴里,它将之放在地上试探的舔一舔,大约很觉无味便仍仰头热切的看着我。我咬着半截湿香烟聊胜于无。台北街道给雨沥得干干净净,天色反倒比适才亮些,鸽灰色的黄昏雨后人车不管的仍兀自行走,对街一个挽提着一朵一朵赭红色塑胶袋沉甸甸的赘在多肉的腰际的妇女步履蹒跚的走着,她多纹路的脸曲曲折折写着不耐烦和疲惫,整个人灰涩涩的,半步远的身后跟着一个面目分明已老的稚龄小孩,两个人一致的不耐烦,我一路目送可叹天地不仁,死了便一切再无可能,连活得不耐烦的张致做作一下亦不可得。一台机车一个收速不及险险撞上那母子,几秒间那妇人反转一脸活泼泼的怒气,高声斥责那个年轻的驾驶,我饶有兴味的听着遥遥那头传来隐隐的叫骂声,觉得真是温暖有情。那个老练的小孩帮着母亲骂人,举手投足好不有架势,奇怪现在的小孩长得这么快,报纸上写着十来岁的小孩侃侃而谈维根斯坦和易经,爱因斯坦不算什么不过生得早一点,小小的身体里好像装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教我们虚长几岁的人不免深惭年纪活到狗身上,忍不住回顾一下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而莽莽青春好像只是一蓬发泄不完的精力和幻想。不知阿皮如果知道会如何说,大约喜欢不尽的说真是聪明,好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节气里开拆的声音,好人儿亦是,阿皮是对什么事都喜欢不尽的,而我,必要冷冷的在旁边撩他一下,是呵,再好的事都教你揽到上帝的身上去了。
  那头的争端早歇,两母子走得无影无踪,流动着五颜六彩的霓虹灯如火如荼的点将起来,映在湿淋淋的街上是一大片一大片水汪汪的浓丽色彩,像洇开的色料盘,我饿起来连那诡丽的颜料也想吃将下去。拖起滞重的身体,湿衣服黏着身整个人像隔了一层,连身体亦生分起来。我问那狗饿不饿,它热切的吐着舌头当然是饿的,我说跟着我走,丢了可不管。
  出门忘了关窗,刚才的雨大片大片的从窗口泼进来,一桌子的水迹漫漶,我一边诅咒该死的雨一边抖落书上的雨水,昨天收到还未拆开的郁婷的信也不能幸免的湿了,信封上紫色墨水字湮开像一张可怜的泪脸,郁婷盈盈的泪眼仿佛又在眼前,我用力甩甩头,拿起桌上半块没吃完的面包给窗下痴痴守望食物的狗朋友。屋里堆满了一个月没清理的垃圾,我怡然自得的从零乱的衣堆里找出一件比较没有味道的换上。以前郁婷每个礼拜会来收拾一次,只要她来过,这儿就变得像她的房间而不是我的,书本全部上架,衣服洗干净全收在衣橱里,桌椅没一丝灰尘,窗口的花瓶插上新鲜的花,奇怪好像很多女人都会以改造男人的生活环境做为爱情的证明,我的一票朋友都在有了女朋友之后过起整洁有序的生活。每每看着郁婷娇小的身体旋转在我脏乱的房间里,像童话故事里报恩的仙女把一个贫民窟变成神仙洞府,我觉得不悦,我不喜欢这种对待关系,好像她在服侍我,可我一点不需要,更可怕的是,每每我告诉她我喜欢房间原来的样子,她便泪眼盈盈受尽委屈的模样,好像我拒绝的不只是她的劳动服务,而是,而是她的爱情。我喟然放弃,这不是郁婷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可能是一个更大的盲目操作了千百年的机制的问题。有一阵子,我索性将自己交给她打理,冷眼旁观她娴熟的为我煮食买衣打扫房间,天啊,我一直一直想起我的妈妈。
  躺在垃圾堆里拆郁婷的信,才读第一段便整个人坐正起来。
  我没有办法再缄默下去,对阿皮的死。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阿皮,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凄凄的看着我,就像那天我去找他,他一开门见到是我,便流露出这样的眼色。我们后来很激烈的争吵,他一直劝我不要再和你在一起,他说你向来玩世不恭,我和你在一起会受伤。我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离开你,即使你是撒旦。阿皮是个很温和的人,可是那天他的样子真是吓坏我了,我知道他对我的好,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爱他,因为每次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自己,你能想像和另一个自己生活在一起吗?我想,我之所以会爱上你,恐怕也是因为你完全异于我生活里的每一个人,可能我一直渴求离开我的生活轨道,平整规律充满秩序的美感的世界,我和你在一起的那种挣扎着在破裂中重建秩序的感觉很令我着迷。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星球的人,我知道,你知道,阿皮也知道。
  那天,他一直试图劝我迷途知返,他一直说一直说,几近语言暴力,我惶惶的想起这一阵子以来你的冷淡,阿皮好像另一个自己,冷冷的提醒我一个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我忽然受不了了,我大声的叫他住口,我骂他,用很多平时我根本不可能出口的下流话骂他,阿皮和我都愣住了,他悲伤的看着我,他说,郁婷,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过得不好比我自己受苦还难受。他突然捉住我,俯下头要吻我,我用力挣扎着推开他,他往后跌坐在床上,突然瞪大眼睛捂着胸口好像快停止呼吸了,我怔怔的看着他,我想他是心脏病发了,他一直都有心脏的毛病。我看着他受苦的样子,竟然有一种快意的感觉,好像另一个我不喜欢的自己即将消失,他的身体抽动着,逐渐涣散的眼睛写着乞怜,我冷漠的看着他,心里一点同情也没有。
  后来,他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适才的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沉静,外头叮叮当当的骑过脚踏车走过行人,隐隐的笑语人声,我恍恍的不能动弹,好像阿皮的房间是另一个独自运行的世界,时间在这里像一只搁浅的船。我开始害怕,阿皮死了,他失去焦距的涣散双眼瞪着天花板,我害怕极了,慌张的跑出去,把关于死亡的一切关在门内。我直接去车站买了车票回家,我不敢想像当阿皮的死被发现,我不能想像。
  如果意识的犯罪亦是犯罪,那么阿皮是因我而死的,长久以来对自己对信仰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理解,原来早已分崩离析,可是我一直拒绝接受。阿皮好像另一个我自己,我希望他永远消失,我竟然希望他永远消失。
  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逃脱阿皮那双凄凄的眼睛,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如果我再不坦白说出来,我会忧郁而死,我多么多么盼望在阿皮的告别式之后能看见你原谅的眼神,我是多么盼望。
  我决定要埋葬那盆铁线蕨,它不可能复活了。我带着它,那只流浪狗还跟着我,一路走去阿皮最喜欢的面向新店溪的一个小坡,把铁线蕨连着盆子埋起来,雨后的泥土湿润而温暖,我把手放在泥土里良久良久,不想出土。狗儿对着溪水汪汪的叫了起来,声音听起来似乎有几分喜悦。
  埋妥之后一个人静静的抽着烟,突然想起一部只看了一半的电影〈炎之舞〉,三浦友和演的冢治参战死了,山口百惠演的清乃便仿佛失去魂魄,屡屡听见冢治的呼唤而游走在山林里,山口百惠真是美,清澈的眼睛即使是疯狂亦令人心折。最后殉情的一幕拍得极凄艳,站在悬崖上的清乃凝视着眼前灼灼燃烧的夕照,她的脸亦映得红红的,不笑不哭,整肃的赴死的贞定。然后,一双鞋静静的躺在风声猎猎的悬崖上。夕照和鞋,美极了的死亡。
  一根烟和一只狗,我一直坐到夜深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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