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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四重溪


作者:刘叔慧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也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求你与我一同离开这城,让我们往四重溪去,在那里,我要将我的爱情给你,你我可以往山里去,你我可以在村庄住宿,我们早晨起来,去看谷中青绿的植物,去看蒲姜树开花没有,看银合欢的叶子在风里颤抖,直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才转回。
  我妹子,我新妇,你夺了我的心,你用眼一看就夺了我的心。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比死更坚强,暴雨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
  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愿你恒久属于我,我也永远恋慕你。

  缠绕着蝉声鸟鸣的幽静的矮山,红色的喜美悄然无声的穿梭在植满蒲姜树的山间,七月,天晴,苍白而灼热的太阳晒着,红色的喜美便像几要融化的血块。一整片山的宁静和喧哗,“都让蝉声给占满了,好有层次,你听,远一点的和近一点的都不一样。”她拿出面纸细细的拭脸上的汗,身上的棉衫湿了一大块,摇下车窗把面纸扔出去,迅急的风刮过,坠在山沟边上的白色面纸像一朵被委弃的憔悴的花。她撩起长裙脱里头的丝袜。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情形。”男人问。
  “当然啦,那时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旅行,我心里想,这个男人好大胆,向一个女人说一起去旅行吧,其实和邀她去开房间是一样的意思。真是粗野。”女人歪在椅上懒洋洋的说。
  “但是,你还是答应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有一种奇怪的信任,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道理。”女人望着窗外疾风中飞掠而去的风景,曲折的山路上,昨日和今日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在心里默默的回想对四重溪最初的印象,这个地名一直令她产生一种特殊的着迷,总觉得这是个荒僻幽静没有人迹的所在,是个很适合偷情和自杀的地方。以致当他选择这个地方为旅途的终点时,她的心里竟有一种新鲜刺激的狂野,微微的骚动着。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嗯,有十年了吧。”男人蹙着眉认真的想。
  “十一年多了,那年小均才三岁,现在他都念国中了。好快,以前年轻的时候,总觉得青春好让人疲乏,那么热烈冗长,怎么消耗也消耗不完,现在回头想,好像所有想做的都没做到,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老了。”女人摩挲着自己已渐松弛的手臂,无限惋惜似的。
  徐徐的风吹进来,女人挽起头发用夹子夹紧,光洁的颈项还不怎么显老,男人侧过脸看着,那亲近过无数次的肩和颈仍然对他有着一种奇异的魅惑,他在这一瞬间脑里闪过那些曾经带给他肉体欢愉的其他女体,可是她们在他的记忆里都是沉默的,单单是美妙的肌肤和淡淡的香味。快速的翻阅往事的同时,他回想她年轻时的身体,和声音,认识她之后,他才知道女人亦是有声音的,是心底深处发出的旋律,且因为类似的音调和节奏,而生发出美妙的共鸣。
  “想起那次旅行还是觉得很惊险,那时你刚买车,驾驶技术又不大熟练,一路上我都怕得要死。”车子轻快的旋上一个险峻的转角,女人轻轻的笑出声,她想起那趟旅行上合欢山的时候,一个大陡坡上不去,车子一下子熄了火,男人用手刹车刹住车子,就卡在转角处,下头是山谷,四下无人,他们被悬宕在一个无助的情境里。她握紧拳头,咬着下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心一点一点沉落,她觉得离死亡好近,就在背后,只要一回头,森森的吹着风的山谷就在眼皮底下。她手心一片潮湿。她一直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只是想要一点逾矩的喜悦吗?
  “是吗?我看你很镇定啊,一路上有说有笑的。”男人瞟了她一眼,眼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
  暮春,有阳光的天气,他们从台北出发,沿着中横一路漫游,下到埔里,然后经过车城,宿四重溪。到四重溪时已近黄昏,不是观光的季节,没落的小镇泛着黯淡的光泽,大大小小的温泉旅舍安静的在清凉的晚风中等待游人的眷顾。他们选择了一家叫做“清泉山庄”的旅社,和式的房间,描着竹子花纹的木格子门,榻榻米上一张小茶几,她盘膝坐着,一口一口啜着清澈的日本茶,碧绿的茶水里有一双迟疑的眼睛。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是陌生的,之前建立在文字和声音之上的认识,在具体的人的面前变得那么不真切。她低垂着脸不敢抬头,知道自己害怕。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着他写给她的信:

  在许多许多年之后,我仍能清楚记得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读到日本左派学者界利彦的《现代社会的不安》的感觉,深夜,我伏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电灯泡吃力的一字一句的读,一边流泪。或者,对你来说,那样的悸动是难以理解的,对于一个合理、温暖、安静的理想世界的描写和展望,是那样深那样深的打动我年轻的心,尽管,我为之吃了苦,坐了牢,但我从来并不后悔,直到遇见你。
  直到遇见你,我终于承认,属于我的世代真的,真的过去了,我的青春、精力和爱,终于无可回头的消逝了,我只想和你,知道所有我的沉落的哀伤的你,一起过些平淡的生活,像所有的寻常夫妻。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盼望啊……

  眼前的他倚窗而立,夕阳如刀,一点一点削去他沧桑的棱角,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蒲姜花香,沉默是所有的声音。她靠着他的肩膀,熟悉的感觉让她激动得想流泪。
  “从那次旅行之后,竟就再也没有出来旅行过了。”女人看着他,语气平淡的说。
  “是啊,你出门不容易,”男人娴熟的单手旋过方向盘,一手指着前方。“可是,我们毕竟又回到四重溪了。”

  我总是时时会想起那条长满柠檬桉树的山路,在那条无人的安静的路上,因为远山的云气,因为明亮的太阳,因为你,我悲伤又快乐。在这条美丽的路上我看见我们的命运──只能在这样遥远的,无人认记的地方,我们的爱情才得自在从容。你说,柠檬桉是最干净漂亮的树,所谓的玉树临风应该就是这种树。你站在树下,细细的光筛过枝叶斑驳的照在你的脸上,你的笑变得支离破碎,我要牢牢的记住你呵,我在初夏的微风里对自己说,即使整个世代已然离弃了你,你必在我的爱里得永生。我真的是这么想。
  而你,为什么仍如此的不快乐呢?
  你在高山上神色苍茫的望着满天的星星,久久不发一语,你在想什么呢?我曾问你,在你理想的国度里,你如何去解决自私和贪婪的人性?你说,有一些想法是从制度里生发的,像自私和贪婪并不一定是人的本性,如果人们可以不虞匮乏,那么贪婪的意义便不存在了。占有的欲望是由于对匮乏的恐惧。可是,即使聪明如你,怎么也无法摆脱在情爱上的匮乏的恐惧。我在闪烁的星光里辨识你的面容,你的忧愁是由于你的生命在过去的一个点上终止了,你并不知道。在你悲伤的目送你的同伴在清晨苍茫的曙色里走过寂静的空旷的长廊,永远的,不再回头,你的生命在那时便和他们一起结束了,而你并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呢?那些因你的叙述而在我的脑海里复生的你的同伴吗?那些可生可死的理由,那些像网一样把人的意志和情感牢牢的绾结起来的黑暗和恐惧,在目今这个丰饶的社会里,都变成一些精致的嘲讽了,只作为一种姿态去回想。真的,第一次听你说起少年时偷听彼岸的广播,听到文化大革命的宣告时,在被窝里激动得发抖的往事,我只觉得诧异而好笑。你的晚年是凝结在另一个时空的无告的叹息。

  “给我们一个干净的房间。”男人从容的说。站在玄关处的女中穿着一袭红色的和服和一脸谦卑的笑弯腰递上拖鞋。女人坐在鞋柜上慢慢的解开盘着脚踝的鞋带,今年流行这样盘根错节的凉鞋。男人拿过钥匙走上光亮的花梨木地板,轻轻携着行李。然后回头,看着女人细细的白皙的脚,门外折进来的阳光被拦在她披垂下来的发梢,因为光,看不出年纪,她窄窄的脸认真解鞋带的神情像个稚气的孩子,或者,她和他在一起便始终是个孩子,因为他衰老得太快速了。
  “我们要在这儿住两天。”女人对那个始终笑着的女中说。
  光亮的木板长廊像会吸人脚步声似的,安静无声,他们仿佛游过一个水域,因为水的重量而没有声音的感觉。
  “每次来都觉得这儿静得可怕,不像个旅社。有一点聊斋的情调,让人没办法忘记这里。静静的杀机,张爱玲说的。”女人笑笑,左顾右盼,一扇扇的木格子纸门掩着一桩桩的故事,描花的纸门,门里的故事像是会透过光的显影表演出来,她不喜欢门。五岁那年,父亲经常在黄昏的时候带着她出门,童年记忆里的母亲好像只有站在厨房的背影,苍白而疲惫,她侧过脸目送他们离家,她的唇严厉的抿着,零乱的濡湿的发丝贴在颊边。沉默的看着他们。她喜欢和父亲一起出门。父亲总是带她到邻村一户高大的房子去见一个阿姨,那个阿姨梳着光滑的发髻,干净的手脚没有油烟味,静静的笑着,每次都给她一大袋龙眼,让她一个人坐在门口凳子上吃。长长的等待啊,她费力的啃着龙眼薄薄的果肉,昏黄的风吹得她好想瞌睡,满满一大袋的龙眼好像永远也吃不完。她构不着门把,沉重的木门堵在她和父亲之间,她怯怯的轻轻的拍打那拒绝发出声音的木门。伏在门上吮着自已被甜液浸渍的手指,倦倦的睡着。直到父亲抱起她,她把头放心的伏在厚厚的肩膀上。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全然安心和松懈的感觉。即使后来她那么的憎恨父亲,可是她的一生却一直在找寻那熟悉的肩膀。
  他拉开木格子纸门走进去。榻榻米上一张小茶几,并无长物,白色的橱面是非常艳丽的浮世绘。她盘坐在茶几前,俐落的倒热水冲茶。
  “将就点吧。”她端给他粗瓷茶杯,茶包冲的绿色茶水,淡薄的香。
  “才出来一天,就已经开始想念家里的好茶了。如果可以喝到春天的龙井就好了。”男人轻快的说。
  “你后悔了吗?”女人问。
  “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考虑清楚的,这些年你也为我受了很多委屈,你都可以割舍,我怎么可以害怕。”男人很快的接口。
  “我的委屈是因为我自己的性格,和你并没有关系。何况,你也不好受,真希望再也不必烦恼……我的决定会不会太草率了?”女人迟疑的问。
  “其实,对我来说,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真的不知道。或者,你的决定真是解决了我的问题。”男人说。
  “就这样吧,这可能是最好的最妥善的去处吧。真好,以后再也不必说谎,不必为了可不可以任性的爱你而非常悲伤。”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

  对你的体温的记忆还留在我的身体里。那个早晨的气味,窗外迢迢远远的鸟鸣,风吹进来的初春的温凉,那是旅途中的一站,对我而言却是新生活的开端。我醒来,看见你早已起身背对着我坐在桌前。你瘦长的披着白色衬衫的身影如是憔悴,肩膀微微动着,我起身从后面抱住你。你在写字,用钢笔勾描出一个又一个端正秀丽的空心字,你不假思索的勾画出字的笔画,仿佛每一个字都己描过千万遍。我诧异的看着,笔记本上都写满了。你侧过头亲吻我。
  “我在练字,”你正过身子继续写。“从小学书法,我很喜欢写字,可是在牢里没有笔墨纸砚,只好用原子笔勾勒,聊胜于无,写了那么几年,现在好像也就不必毛笔了。我可以想像字的笔画在空间里如何安排。”
  你那么专注的写着,我安静的坐在你的身边,看你瘦硬的手在纸面上挪移。后来的那么多年,我知道了这是你晨起必做的一件事,就像吃早饭一样。你说这样就再也不会被环境限制了,随处可得书写的乐趣。一直漂泊着的你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留住你的一点热情。而我呢?你用空心字写自己的诗,我用一种慵懒的情调对待我乏味的生活。你经常看不惯我的轻浮,说我只有感官没有性灵。你真是只能活在你的世代里,在这个一切都旋生旋灭的世界,根本没有认真的必要和可能。我笑你,我可怜的可爱的男人啊。我热烈亲吻你严肃的脸,我要你忘了以前,和我一起活在当下。
  我是多么喜欢蒙蔽自己,同时蒙蔽你。
  我希望你轻盈一点,和我一起享乐,可是天知道我就是因为太憎恶我生活里的空洞,才想要逃开,乏味而没有明确瑕疵的婚姻,疲于应付的人情交际,张致做作的虚言敷衍,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有多少美丽的对于生命和文学的想望。我真喜欢听你嘲弄的说我不用功,没学问,只会装巧卖乖。我真喜欢听你过分认真的评议我漫不经心的胡扯。你的沉重让我安心,虽然你的身上有浓厚的死亡的气味。
  这么多年了,周旋在爱情和现实之间,我的力气用尽了,再不能了,只能希望有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告别的手势。

  男人悄没声息的走着,女人在长廊的尽头,背对着,身体埋在公共电话的一侧,声音依稀而遥远。
  “……在饭店……小均回来没,干净的内衣在第三个抽屉……会要开三天,可能坐飞机回去……好啦……帮我提醒小均……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女人回过身看着他一面继续和电话那端的人说话,眼晴空洞没有表情,好像放慢速度的电影画面,声音和画面对不上。他走过去。
  “……就这样,回去再说吧。”女人缓缓的挂上电话。
  “说谎说得熟极而流。”女人无奈的耸耸肩。
  “反正是最后一次。你想去那儿走走?”男人揽着她的腰,很温柔的问她。
  沿着溅溅的溪水前行,他们走到很深的山里,只有绿树和蝉声。台汽的站牌生满红锈孤单的倾斜在路边,站牌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没有云的天空衔着浓绿的山,他们像两枚剪影浮贴在夏日的微风里。
  “听说日本有一个树海,是自杀胜地,只要走到里面去,就会因为失去方向感而走不出来,连尸体也找不到。”女人说。
  “可以安静而孤独的死去,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男人走到一棵蒲姜树下,仰头看着那些散放着蛮香的小小花朵。
  “死在自己觉得最值得也最绚烂的当下,才是最幸福的吧,”女人拣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在树下。“就像我的父亲。”
  她仰望着晴朗的天空,透明的澄蓝,而她的回忆里总是下着时剧时歇的雨,敲打着老家破旧的屋瓦,发出一种仿佛有部队来袭的巨大声响,妈妈总是被雨声惊醒,连连问是不是有警察来。有时深夜未睡,听到隔壁房里窸窸窣窣的有声响,半掩的门内,妈搓着手绕房间反覆的走,口里喃喃的说些含糊不清的话,我走过去轻轻叫唤她,她总是神色迷茫的抬头,小心翼翼的轻悄的问她,“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她无言以对,不知道到底是死亡或是遥遥无期的监禁比较残忍。屋外暴雨如注,空寂的大屋子因之别有一份相映照的死样的沉默。窗隙透进来的风摇晃着房里昏黄的灯泡,恍惚间,仿佛是父亲回来了,他在另一个房里安静的走动、看书。她放脱妈妈的手,悄悄立在门边,窥探着另一个房间的隐约的灯光,他在开启抽屉,他无意碰翻了一本书,他静静的盹着了。经常,她为着这样美丽的幻想快乐的流下眼泪。
  “我一直非常不能原谅他的自私,因为要成就他的理想,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过了很多很多年,因为他的缘故,我们母女两个像被这个世界放逐了一样。而他呢,求仁得仁,幸福的死去了。”女人低低的说。
  “是啊,……求仁得仁,幸福的死去了……”男人喃喃的重覆着。
  “很多人在写到我爸的时候,都夸大的渲染了他死亡的壮烈,惋叹他的英年早逝,其实,痛苦的是活下来的人,是那些看着理想破灭,看着同志纷纷变节的活着的人。”女人凝视着眼前蹙眉的男人。她清楚的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那时报社企划了一个《政治与文学》的专题,打算一系列采访一些早年曾投身政治运动的文人,记录他们的心路历程。他不是名单上的第一个,但她直觉的选择他做采访的第一站。渔村的冬天比别处更为荒凉,枯黑的木麻黄稀疏的立在空旷的稻田边,收割后汪满水的田被风吹起微微的波纹,从海上刮来的风卷裹着波涛的汹涌声响,在阴沉的天空盘旋,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偏远的渔村。
  也曾走访过一些自命风雅遗世隐居的文人,倒从来不知道会有人选择这样荒凉且毫无风景可言的地方。他站在路的尽头等她,灰色的夹克,竖起来的领子掩住他半边削瘦的颊,没有笑容,只是深深的把她和她身后荒凉的背景一起定定的看进去。她直直的看着他的脸,幼年时的身量只及父亲的腰,他的眼睛距离她好远好远,她只能讨好的拉扯父亲粗糙的大手,撒娇撒痴的要他抱抱。而此刻,她可以平视他的眼睛。
  “我的世代确实过去了,变节的是自己,而承认这一切之后,发现自己连过一点世俗的安乐的生活都不会了,真糟糕。起码你父亲不必面对这种尴尬。”男人苦笑着说。
  “我一直拒绝理解我的父亲,我从来不以为有了解他和他那个世代的必要,知道了反而是负担,像我妈妈,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丈夫会莫名其妙的深夜被抓走,然后再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充满福马林药水味的尸体,就这样,一切结束了。到死她都不懂。”女人寥落的望着天际。
  “那个女人呢?和你父亲一起被抓进去的女人呢?”男人问。
  “后来放出来了,听说去教书,我一直都还记得她梳得又光又滑的发髻,还有白皙干净的手脚,好奇怪,那么小的时候就对漂亮的东西有爱慕之心,可能是遗传吧,我爸爸从来没办法拒绝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漂亮的女人和他的信仰。”女人笑笑。无奈的耸耸肩。
  “如果早早死去就好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梦到深夜大门被撞开,窗外亮起一盏一盏的灯,没有人声,很静很静,可是你知道有些什么要发生了,很具体的恐惧。”男人挨着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
  “以后都不必再害怕了,我也不必再害怕了,这些年来,我总是担心被秉成和小均发现,你知道,秉成是个好丈夫,他是那种努力要把全世界赚回来给妻儿享用的人,他待我很好很好的,虽然他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小均也大了,我老是害怕,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任性了,可是又不情愿一辈子就这样,就这样……”女人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你真的不怕死?”男人问。
  “怕什么,活着不能解决的问题,死亡可以代为解释。你怕吗?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女人坚定的说。
  “或者你说的对,多活这么许多年都是多余的,都是多余的啊……。”男人黯淡的说。
  静静的拥抱着。天色一寸一寸的暗将下来。只有辛辣的蒲姜花香还在空气里缭绕不去。

  夜闇,在我们共同租赁的小房间里,灯火俱灭,只有萧邦,只有萧邦的音乐在无边的黑暗里涌动。我和你平躺在地板上,我们枯槁的身体在黑暗里随着如诗的音乐跌宕起伏。没有交谈,可是我知道你在哭泣,你每每听萧邦的〈革命〉练习曲都要落泪的。我却没有任何情绪,喜欢或悲伤都没有,只是拒绝感动,因为所有感动人的诗歌和音乐都埋着挫折和死亡的预感。我知道你疲倦了,我的爱情也并不能滋润你早已枯竭的心灵。
  或者,是在那样一个安静聆听音乐的夜晚,一如我们曾如此度过的许多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暗暗的决定要结束你的不快乐,彻底的结束。
  如同你在信里说的:一切皆如镜花水月,无可捉摸,无所把握,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此执念,相信任何承诺,任何可能,此即所谓妄念,所谓颠倒梦想。在现实的人生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颠倒梦想,使各种各样的人在其中冲撞奔突,不得安息。不得安息的心,不得安息的人,不得安息的我们啊。
  沉静自持的你,却又为何仍执迷于一个宣告死亡的颠倒梦想呢,以致于,连我们的爱情亦不得安息。
  俗世的喜悦是平乏而简单的,所以当你选择了一条叛逆的道路时,便注定要孤独了。我的父亲比你幸福。在那堵沉重的木门里有他的同伴和赴死的可能。而你只有寂寞和不被理解的哀伤。
  就在那天晚上,你用小铁桶焚烧诗集,好些年来用毛笔细心缮写的十几册诗集,始终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只能给自己取暖吧。”你落寞的说。我蜷坐在角落,你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中,焕发着异样的光彩。你拉过我的身体,粗砺的手描画着我的额我的鼻我的唇我尖尖的下巴,眼神黯黯的,而深处有微弱的灼灼的光,我勾下你的头,轻轻吻你的多纹路的眼角,你颤颤的将手探进我单薄的衣衫里,温热的手碰触微凉的乳房,我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你那么细心的摸索着,仿佛要用触觉证实你手中的柔软。我的心里涨满一种模糊的同情,反覆的对自己说,我要彻底的结束你的不快乐。
  你带着压抑的哭泣的喘息近在耳畔,异常清晰,透明的玻璃窗外贴着一枚又黄又湿的冷月,你苍老而青白的身体在月光下裸着。我记得。我记得。

  温泉乡的夜晚,只有点点单薄的灯火缀着漆黑的山,白日的静谧变成沉重的死寂。女人换上蓝色的浴衣,正在搽抹乳液,洗过的发湿湿的贴在颈后。男人站在窗口抽菸,眼神迷茫的望着并没有风景的窗外。
  “听说人死前会快速的回想这一生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镜头飞快的闪过。”男人仍面对窗外,没有回头。手中的菸只剩一小截,小小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里像一只软弱无力的萤火虫。
  “或许吧,但我更希望是无知无觉,好像一下子沉到一个没有梦的睡眠里,”女人细细的给手臂搽擦滋养的乳液,本能的保养着渐衰的肉体。“像跳楼、跳崖、上吊什么的,听说都是可以立刻死去而又没什么痛苦的死法。不过,总觉得选择死亡应该是个经过设计和思考的计划,毕竟,只有一次机会。”女人头也不抬静静的陈述。
  “那么到底怎么样的死才是最好最安静的呢?”男人苦恼的问。
  “对你来说,最好的时间和地点,都已经错过了,”女人抬头盈盈的笑着,脂粉末施的素净的脸写着真实的年纪,笑时唇际的小酒涡仍然忽隐忽现。“不过,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赴死,不也很幸福吗?爱的喜悦和沉重我们都尝过了,再继续下去都只是无聊的重覆罢了。真想赶快结束这些飘飘荡荡的日子。”女人停下手边的事,悠然神往的微笑看着前方。
  男人坐在她的身畔,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多年来,她固定使用CD的香水,以致那香气似乎已渗入她的体内,总是,若有似无的盘据着她的身体。这曾经造成他很大的困扰,因为他无法直接吸入她的气息,总是被那恼人的被精确香分子比例造成的优雅气味所阻挡,使他不得亲近。而此刻,他已可以滤过那些香氛直接碰触她,他最后的爱人。他揭开她的浴衣,昏黄的灯光里她奶黄色的肌肤散发着微微的光泽。她不年轻了,脸上细细的皱纹和松弛的小腹,说明了时间。而他的晚年便写在这逐渐衰老的肌肤上。他轻轻的咬她的颈子。
  “我希望在极度的快乐中死去。”男人喃喃的说。
  像蛇一样的手臂,轻而滑的在他的身上旅行,窗外的月光淫媚的流进来,银色的激情像一股一股忽高忽低的浪,他不能分辨是痛楚或是狂喜,或者,那本就是同一件事。
  “我要结束我们的不快乐,结束你的不快乐。”女人因喘息而沙哑的声音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声。她的脑海里重覆着五岁那年门后的画面,光滑的髻松散成枕上的黑瀑,父亲忧郁的眼睛仿佛燃烧着火焰,那女人泛着桃色白得发光的身体像一条蛇妖娆的动着,那个女人用红丝巾轻轻系着父亲的颈,而父亲的眼神更加狂野。她知道了憎恨,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她无法分辨此刻体内燃烧的是憎恨或者爱情。
  他茫然记起自己写的第一封情书,这种事对他而言太陌生,以致他竟只能抄袭圣经上的句子……怎么会想起这么不相干的事,他目光胧朦的看着她拿出红色的丝巾,轻轻的盘住他的颈,她的笑容那么温柔,她的动作却又那么激烈,在那很高很高的绝境,他听到自己像受困的兽一样的低吼,她的力气那么大,而他,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挣扎。

  一切都结束了,好累好累,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可以了解,我是多么的爱你。我要先睡一觉,等醒来之后,再想想我还要不要活下去,或者,我还有死的必要吗?我累了。等等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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