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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冷风从关不严的窗户渗进来,睡了一夜的被窝仿佛仍森森的冷着。梨香拢拢被,含含糊糊的想着被闹钟打断的梦──又梦到台东的家。门口那两株高大碧绿的菩提树,似乎又长高了些,风过沙沙的声音,让人忍不住瞌睡起来。她抱着玮玮,梦里的玮玮反倒小了几岁,摇椅和树叶轻轻地摇晃着,整个梦仿佛都在摇晃。是夏天,因为她握着阿祥从台北买回来的大芭蕉扇,足足有小茶几那么大,她有一煽、没一煽地拍着腿,玮玮盹着了,整个梦静静的,没有对白。 揉揉眼睛,赤脚踩在磨石子地板上,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她抖索了一下,赶忙披上外套,缩头缩脑的跑进浴室。镜子里的女人神色仓皇,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慌张逃来。她凑近端详,脸上的皮肉有点松弛,细细的皱纹像蛛网一样爬在眼尾上,她厌恶地甩甩头。“女人一过三十,就非化妆不可,虽说是青春的尾巴,不抓白不抓。”这是黄涓说的话。那时她刚上台北,黄涓热心地帮她找房子、找工作,还指点她穿着打扮。 “台北不比你们台东那个乡下地方,不穿得体面一点,人家正眼都不会瞧你一眼,衣服打扮就是身份,就是品味,人家可是拿你身上的东西判断你是什么人。”黄涓坐在床边,手上衔着细细长长的肯特。梨香还清楚记得她那天的打扮──米色的雪纺衬衫,系着细腰带侧开叉的墨绿色长窄裙,外面罩着同色的小背心,脚上是白色的细高跟鞋。样式都很简单,不过梨香知道价钱必然昂贵,因为黄涓是名牌的忠诚信徒,光是她那个迪奥的皮包就价值不菲。梨香瑟缩地仰脸看她,迷迷糊糊的听黄涓吐出一大堆咒语。“不怕,我会慢慢教你,总要让你过点像样的生活,忘了台东那个鬼地方,和你那个无趣的丈夫。”黄涓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她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台东,独自北上。她想过一过自己的生活,她想补偿自己彷若未完的少女之梦,尽管她已是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母亲。 梨香就着冷水洗脸,洗得面庞僵硬,好像不是自己的脸。这个房子是黄涓帮着找的,市区的房子贵得住不起,只好和两个二十出头、学校刚毕业的小女生分租三重的公寓房子。木板隔间,三房一卫,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公寓,也得一万八一个月,三个人各摊六千块,水电瓦斯还得另外算。同住的晓玫和佳琪是一对情同姊妹的好朋友,刚从大学毕业,一起在一家出版社做文字编辑。同进同出一淘吃喝,黏得化不开。脾气倒好,总是和和气气的唤她何姊,买回来的蜜饯零食烧烤食物,也不忘敲她的房门请她同吃。她总是婉拒。和两个青春少女一淘坐在客厅吃喝笑玩,讨论电视看录影带,怎么也不大对劲。 梳理整齐,才刚回到房里坐定,轻轻的敲门声便怯怯响起。晓玫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梨香微笑着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她们两个年轻女孩在穿着上头毫不吝惜,每回月初领了钱的时候,经常见她们一大袋一大袋的采购衣饰,透支之后两个人就吃泡面过日子。她们自称是“新穷阶级”,她也弄不清她们的道理。晓玫此刻穿的便是刚买的新装,灰灰银银的长绵罩衫,下面是过膝侧开叉的同质料长窄裙,外面罩一件衬衫,衬衫外面是一件长背心,层层叠叠教人眼花,据说现在流行复古,强调个人穿着特质,所以什么奇怪的章法都理直气壮的美丽──只要有个性,有什么不可以。 “何姊,今天出门哪!”晓玫客客气气的问。“天气冷,也没地方逛,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在家歇歇也好。”梨香答道,一边招呼晓玫进来坐。晓玫摆摆手说不,脸上迟疑地笑着。梨香疑惑的看着她。“啊,是这样的,今天佳琪生日──”梨香抱歉的点点头,“佳琪生日?真不好意思,先不知道,没给她准备礼物。”晓玫赶忙打断她的话。“不是不是,何姊别费心。我们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庆生,准备好好闹一下,原以为何姊一定有约会。怕吵了你。”晓玫讪讪地说。梨香总算恍然,原来是想打发她出门。“没关系,我反正也有些东西得买,出门逛逛也好,你们尽管玩。”梨香慷慨的说。隔两岁就隔一个世代,梨香之于她们,大约是远古人类了,难怪她们不自在。晓玫又感激又抱歉的离去,木板门外隐隐传来她们的笑声,一蓬一蓬的笑,像灿烂的花。 她想起玮玮,十二岁的玮玮长到晓玫这个年纪,不知是什么样子?玮玮出生时只有一千五百公克,像只老鼠一样瘦小。阿祥埋怨她怀孕时不肯好好补。坐月子的时候,她婆婆来照顾她,一天一只麻油鸡,吓得梨香每天央求阿祥帮忙吃。虽然是土法子,但婆婆带孩子果然有一套,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原本细小瘦弱的玮玮,已经长得十分肥白强壮了。她奇异的忧郁是从玮玮出生后开始的吧!玮玮的出生宣告了她少女时代的终结,确定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新的生命阶段。一毕业就嫁给阿祥,然后迁居台东,婚后一年就生下玮玮,她仿佛跳过了一大段时间,迅速地从少女成为妇人,她与黄涓她们错肩而去,亦与她的青春错肩而去,愈行愈远。 玮玮不好带,夜半啼哭闹得夫妇俩不能安歇。产后那半年,她经常抱着啼哭不休的玮玮饮泣终夜,阿祥说她是产后忧郁症。每每瞪视玮玮,她便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凄凉。孩子啜食她的青春而愈壮美,梨香觉得自己正快速衰老着。 梨香打扮妥当,围上厚厚的围巾,带着未做完的校对稿,准备找个咖啡厅消磨这个星期天。来台北之后,她换了好几个工作。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没有工作经历,又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历,在竞争激烈的台北,当然找不到好工作。做惯了家庭主妇,一时间也应付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频频的换工作,黄涓大约也让她磨得不耐烦,屡屡暗示她台北工作难找。她只好耐着性子待在这家杂志社做做校对、资料处理的工作。 黄涓倒是混得有声有色,以前在学校经常央求梨香为她捉刀写作文,现在竟然在一家报社当家庭版的主编,暇时写写诗,竟也一付女诗人的派头。“现在的女人不比从前,享乐的日子长远得很。唉,过了三十岁,虽没有挑拣良人的本钱,但玩的本钱倒很足。”黄涓总是若有所憾地感叹。梨香冷眼旁观,她身边的男人从没断过,散聚自如的爱情游戏,黄涓玩得怡然自得。“不必太严肃,太严肃就显得蠢相。有意思大家彼此作伴,没意思就走人,不必搞得灰头土脸。”黄涓也颇鼓励梨香“猎艳”,反正是离了婚的自由人。 离婚手续是三个月前办妥的。是什么让她潜埋的奇异的焦燥,漫烧成不可收拾的逃脱及背弃?她想起赵文安,心底隐隐地痛起来。 “晓玫、佳琪,我出去了。”梨香向客厅里忙着预备食物、布置会场的两个人招呼一声,轻轻带上门走出去。 灰扑扑的冷风迎面吹来,她微微的颤栗一下。沿着陈旧的街道走向公车站牌,三重对她而言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在此出生,那时他们住在“车路头街”,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称谓或绰号,因为台语的“头街”音同“头家”。她们一家人分租人家的一个小房间,挨挨挤挤的过日子。房间里一年到头弥漫着一股酸馊的气味,后来和黄涓她们谈起童年,她总说这是“贫穷的气味”。 她靠在公车站牌上,疾驰如飞的车流和喧腾冷漠的人群,模糊成一片色泽混乱的图案。整个城市微微倾斜,边缘的城镇承载了较多的滓渣,仿佛总有些衰败中的苍凉。尖锐的喇叭声和夸张的引擎声,将视觉的沉闷撕碎。灰涩的城市,灰涩的人。梨香闭上眼幻想这是台东,她依稀又听到菩提树慵懒的沙沙声,隔邻院子里的黄槐该谢了。夏末秋初,密生茂长的黄花绿枝,无拘无束地伸过她家围墙来。玮玮不认得“槐”字,总称它黄蝴蝶,开花时节,阳光下灿烂的黄蝴蝶栖满一树。 她向回忆求助,渐渐觉得温暖。久候的公车总算来了,随着车子颠颠簸簸地驰过半个台北。面貌雷同的街景,建筑物错杂地伸向天空。台北随时随地都有一股朦胧的雾意,沈涩滞重地包围人。旁边搂着红色大塑胶袋的中年妇人,频频把瞌睡着的头靠向她,梨香紧挨着车窗坐,尽量避开她。妇人腆着小腹,微微摇摆的身体搓弄得袋子窸窣作响,袋口没扎紧,梨香一路担心袋子里的桔子就要滚出来。她想起嗜食桔子的阿祥。阿祥架着金边眼镜的长脸有些模糊,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此刻竟然无法回忆他脸部以及身体的细节,熟悉的焦燥感泛上来。 梨香选择在忠孝东路下车,蹭蹭蹬蹬的穿行在华服重饰的仕女绅男之间。每个人脸上都是相似的理直气壮,他们的自信仿佛天赋。走在这里,她始终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畏缩感。梨香边走边低头俯视自己的蓝毛衣黑长裙和让她走得胸挺腰直的高跟鞋,战战兢兢地做出潇洒自若的神态。 “给我一杯卡布基诺。”梨香从容地嘱附旁立的服务生。二十岁上下的小女孩,甜净的脸上薄施脂粉,盈盈笑着。梨香在“抒情摇滚”歇息,这个地方是赵文安带她来的,她忍不住有一种自虐的心情。 结识赵文安是在黄涓力邀的一次聚会上。在一家日本料理店。还没拉开和式包厢的纸门,就听到一个低沉慵懒的男声──“我看你们这些女人都给女性主义宠坏了。”门启处,一个束着马尾、长手长脚的男人似笑非笑的坐在正前方。“涓姨,你可来了,等得我们好苦。”戏谑的调笑,惹来黄涓竖眉笑骂,“你少贫嘴,看我撕了你那张不留口德的嘴。这是我朋友,何梨香。”梨香半低着头浅笑,糗糗的觉得自己连名字都上不了台盘。 橙黄的灯光,懒洋洋的日本歌,特别有一种诡丽的淫佚之气。每个人都面目模糊,他们侃侃谈论着台北的艺文圈,某某才女作家结婚两个月就离婚旋即负笈美国;某副刊主编职位即将不保;某某人写了一篇不知所云的小说竟然得奖……那个快速变动着的世界于她有一种脱序的美。这是她陌生而向往的生活,像一场永远不散的热闹宴席。 她始终没怎么发言,含笑倾听,偶而递过一两句令人错愕的疑问,大家也都很肯欣赏她这种无伤大雅的无知。 “你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的神气,孩子气得很,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女人。我留意了你一晚上,就因为你那种不合时宜的拘谨。”赵文安后来向她追述那个晚上的“一见钟情”。和他在一起始终像吃兴奋剂。三十岁不到的他,已是一本男性杂志的主编。梨香一直很诧异,看来自信满满的台北人,怎么连如何生活都要靠满坑满谷的报纸杂志指点教导。赵文安穿着打扮走的是休闲自在一路,但随便一件T恤也绝对超过一套化妆品的价钱。以致于每回做爱她从不敢任意抛掷他的衣物,总坚持放妥在床头柜上。诸如这种态度,一概被他认为是“不合时宜的拘谨”。 梨香漫不经心的浏览桌上的校对稿,这是一本翻译小说,用字遣词大胆火辣,现在流行的小说大都很具刺激性。“抒情摇滚”的风格亦然,一整面墙,仿克林姆画了一大幅“吻”,流金华丽的色彩和线条,将十九世纪欧洲的颓废移植到二十世纪的台北。角落的吧台连着地板都是错杂的色块拚凑,只有桌椅是黑白色调,落地窗框是扭绞的彩色金属线条。赵文安说这是后现代。他第一次带她到这里便吻了她,当天晚上就带她回他那也十分后现代的住处。 这个燃烧似的爱情使她不得不怀疑她和阿祥的结合算不算爱情。认识阿祥的时候,他是教数学的国中老师,她还在念书,单调贫乏的学生生活,除了和黄涓她们一伙闲磕牙,就是和阿祥约会。和阿祥似有若无的交往了一年多,一回两人去看一部乏味的文艺片,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一双温热的大手游过黑暗轻轻的握住她的。她微微的震了一下,但旋即觉到安心,徐徐的宁静的感受。她让她的手栖息在他的手中。 结婚后阿祥请调回台东教书,乡间的日子,似乎慢了外面的世界半拍,梨香用大量的时间来感受和习惯这种情调。先是整理院子就花了她大半年的时间,试种了诸样花果蔬菜,菩提树是原就有的,树底下搁两张摇椅,凉夜里夫妇并坐,仰看菩提掩映的月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不相干的话。待得院里的番石榴树和蔷薇卓然有成时,他们有了玮玮。 阿祥是个寡言的人,吃穿上头也不讲究,他说他是乡下人,日子平淡自足是他认为最大的幸福。有时他会兴致勃勃的述说他的田园梦,买几分地,种菜养鸡,黄昏时坐在门口凳子上吃饭,早早睡、早早起。只在这时,他才会一反常态的喋喋不休。她总静静的听,心里却不免有些怨怪他不大出息。她也想过去找工作打发时间,但日子闲惯了,不大肯看老板脸色,兼之玮玮还小,她便理直气壮的做专职主妇,有时也半真半假的抱怨阿祥和玮玮绑住她。“你看,现在那还有女人肯待在家里当黄脸婆,我好歹也念过不少书,现在倒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唉,你在外面工作不知道,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事,可琐碎死了,还不为了你们一大一小。”梨香总是这样说。阿祥也不驳她,每回总是笑笑,有时也安慰的说:“我知道你辛苦,不过这个家实在少不了你。”或者是因为阿祥的迁就,梨香竟认真的忧伤起来,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生活,她原有些瑰丽的梦想。 她厌倦的掷下手边的工作,啜着肉桂香浓郁的卡布基诺,茫然地注视落地窗外。正前方的高楼上有一户人家晾着衣服,一竿子上飘飘荡荡,长裙子、衬衫、男人的内衣、长裤,住的是一对夫妇吧,旁边一溜圆的吊索,零星吊着袜、内裤。红的白的黑的衣服,像轻飘飘不着地的人,微风里抖索着走不开。天空阴沉沉,室内因为空调而觉不到季节,厚重的冬被隔在外头。连温度都是假的。梨香猜测着也许要下雨,厚厚的云层覆着天空。坐咖啡厅消遣时间是台北人的生活方式,梨香学得很好,在黄涓和赵文安的指点下,倒也识得几家好店,哪处的意大利咖啡道地,哪处的西点精致,哪处的气氛最闲逸,哪处适合午后长坐,她都略知一二。这些是生活常识的一部份。起初很抓不到头绪,讯息像快速翻动的万花筒,下一秒永远和上一秒不同,只有疲于奔命的去追逐那些总是迅速被淘汰的新知识。还好有黄涓帮着她。梨香咀嚼着这个名字,又酸又涩,和赵文安一样,她对之有种难解的心情。 是黄涓引爆了她积蓄经年的焦燥和忧伤。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婚后少有联络的黄涓来了一个电话,“报社放我一个礼拜假,我们姊妹好久没见,我想去看看你,顺便度个假。”电话里黄涓的声音又甜又腻,像加了蜜糖似的,和原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有些隔膜。寂寞的梨香自然高高兴兴的应允了。阿祥也很欢迎这个以前不时充当电灯泡的聒噪女人。 阿祥开车去机场接回黄涓──和她的男友。 灼热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沈,梨香冒着汗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换上素色的洋装,也给玮玮换上俏皮的小红裙,静待客人登门。蝉噪得紧,院子里的蔷薇簇簇的烂开着,梨香坐在客厅,听着冷气机的隆隆微响,窗外的菩提树在燥郁的温度里仍毫无倦容的摇曳着。玮玮安静的在旁边看娃娃书。 车才停妥,门口就响起黄涓腻腻的抱怨,“天啊!热惨了,我不能忍受再在太阳底下多待一秒钟。”梨香倚着门看黄涓携着那男人的手快步穿过院子。“梨香,你变好多。”黄涓一见面便夸张的喊道,目光如电的从头看到脚。“这是我男朋友,报社的同事,林立修。”黄涓指指旁立满脸胡子笑得不修边幅的男人。 宽敞的客厅进来了大剌剌的黄涓,似乎也显得局促起来。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黄涓,脸上搽了匀称的妆,头发削得短短的,不大看得出年纪,尤其她一脸俏丽爱娇的神情,仿佛这十年并没有在她身上起什么作用。黄涓甫一坐定,便又惋惜又同情的说,“你瞧你又不保养又不化妆,皱纹都出来了,啧啧啧,你真是不肯用心,我打赌你起码比以前重了五公斤。”几句话说得梨香心陡地一沉,口快的脾气半点没改,黄涓自己倒是很欣赏这种“率直”。梨香勉强笑笑,拉过玮玮教她叫人。黄涓赞叹玮玮生得可爱,拉到怀里表示亲热,搓弄得玮玮浑身不自在。阿祥早端上冰凉的可乐招待客人。林立修客气的道谢,黄涓则抱歉的拧起眉,“唉,对不起喔,我不喝可乐,如果有矿泉水给我一杯,谢谢。” 晚上阿祥带着一伙去吃海产,富冈港边的海产店,温暖的灯光里,满满一桌的菜,林立修海产上头挺有些见识,海鲜的料理诀窍,及各样鱼虾的肉质特色,他都能说上几句,阿祥搭不上话,频频给客人让菜。“阿修很讲究吃,哪天你们上台北,让他带你们去好好吃一趟,尤其是海鲜,他的嘴可刁了,新不新鲜一试就知道。”黄涓半炫耀的邀约着。晚餐倒也吃得融融洽洽。 娇小的黄涓不时亲昵的挂在林立修臂上,捏手掐腿的毫不避讳。阿祥人随和,倒还能神色自若的陪着谈笑。梨香却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热辣不自在。黄涓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岁,她们一淘玩耍的时候,她就是最佻达放肆的一个,那时年纪都轻,倒觉得她浪漫可爱,现下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十年过去了,梨香自觉像洗脱了颜色的衣裳,款式再怎么漂亮,终究是旧的。她话说得少,大半陪着笑。冷眼旁观黄涓半真半假的打情骂俏。 “你睡玮玮的房间,林先生睡客房。你知道的,阿祥保守得要命,乡下人的观念嘛,未婚男女一房住,总是,总是……”梨香有些心虚的把黄涓拉到一旁悄声说,黄涓噗嗤一笑,夸张的瞪大眼睛,“我不信现在还有这种老古董,阿祥太扯了吧!”黄涓安抚的拍拍梨香的手,“没关系,给他个机会教育好了。”黄涓洒脱的拎起行李,走时还回头丢下一句,“我虽然未婚,人家阿修可是已婚了。”一边说,一边眨眨眼睛做个鬼脸,叉住林立修的手臂双双走进客房。梨香望着她腰肢款摆的背影,惘惘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几天像个灾难。阿祥上班玮玮上课,梨香除了料理早餐,送黄涓他们两个开阿祥的车出门,准备晚餐等大家回来之外,还得应付每天晚上疲累的黄涓毫不疲累的倾诉。举凡工作的忙碌无度、应酬交际的难以应付、和有妇之夫的办公室恋情,还包括对梨香的生活的诸般意见。“亏你熬得住,换成是我,不消半年就会落荒而逃,这里连像样一点的咖啡都没有。”黄涓翻翻白眼夸张的说。来的第二天早上,惺忪双眼、穿着薄绸睡衣就走到客厅的黄涓,宣称她不喝咖啡无法清醒,而且绝对不能容忍即溶咖啡。同时还诧异梨香家里竟然连咖啡壶也没有,“我记得以前你也喝咖啡的,怎么现在还停留在麦斯威尔的程度。品味是训练出来的,梨香,你该多疼疼自己。”黄涓俨然一付怜惜好友的正义姿态。梨香一面赧然的笑,一面心底委屈起来。机警的阿祥下班后马上买了电咖啡壶和磨好的咖啡豆。面对简陋的器材和摩卡咖啡豆,黄涓很迁就的说:“凑和着啦,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不过我平常是绝对不喝口味偏酸的摩卡……” 雨开始下了,冬天的雨总是很缠绵的下个不停。梨香无意识的旋转着咖啡杯。午后冷落的咖啡店,背景音乐竟是激情的柴可夫斯基,悲怆。 黄涓最恨雨天,那回度假恰也碰着下了两天雨,人给堵在家里不能出门,“像夏天这样狠狠的暴下一场也还罢了,最可厌冬天的雨,又冷又湿,一下下个没完。”黄涓跪在窗前椅子上看雨景,一边咕哝的说。梨香闲坐着,听她随口议论院子不够雅致。黄涓是这样一个对全世界都有意见的人。但她述说的生活是可喜的,有声有色有人气,忙忙碌碌的去参与世界,仿佛这样活得才教痛快。梨香隐隐动了羡慕之心。 黄涓和林立修甜甜蜜蜜的在台东住了一个礼拜,高高兴兴的离开。梨香却在人去之后不安的骚动起来。看什么都不对劲,用惯的电器家俱嫌不趁手,院子里的花草懒怠照顾,连素日乖巧的玮玮也经常平白挨骂,阿祥自然更不能幸免。“你怎么了,那里不称心,说出来商量商量,别这样三天两头发脾气,搞得孩子也心惊胆颤。”阿祥委婉的与她说。而这没有理由的焦躁无由宣说,梨香怔怔看着眼前的丈夫,觉得生分起来。 初到台东的头两年,阿祥经常领着她四处闲逛,骑着那辆破旧的野狼125。梨香催促他换新车,他总说舍不得,调回台东还把老车巴巴运回来。“骑久了也有感情,反正代步的工具嘛!我们也用不着大车。”阿祥恋恋不舍他的野狼125。车虽老旧,颠踬的山路倒也惊天骇地的平安走过。初秋的山里,野风朔大,猎猎的让人眯起双眼,满山的五节芒如海浪翻腾掀滚,悄无人迹的山径幽谷,相思树像雾一样漫生。阿祥到山里就激动的口齿不清,沿路数说花草鸟树,指点田里的槟榔、玉米和甘蔗,告诉她如何从声音辨认白头翁和红嘴黑鹎。一回逛到宾朗村的一个示范果园,曲曲折折的山路通向一个深幽僻静如桃源的山谷,微温的阳光里,茂长的绿树包裹一大片坡地,枫树生得极高大,老朽的树干斑驳爬生着白蚁巢,阿祥拿枯枝戳开一片片泥巢,蠕蠕的白蚁教人发毛,梨香远远站开,看阿祥孩子气的四处探看,一边说那坡地可以盖房子,枫树林子可以做起居间,横出的枝桠可以结一个秋千给玮玮玩儿……仿佛整个山谷可以由着他支使。满山的蝉嘶虫鸣噪得人懒洋洋,阳光沉淀下来,成为一种温暖的液态。阿祥携着她的手,云淡风轻的走在无人的幽谷。 梨香说不出这样安静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阿祥温柔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教人不生斗志的淡泊。她气馁的摇摇头,“日子有点闷,有点想念台北的朋友。” 雨愈下愈大,一时半刻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态势。梨香觉得很孤单,下雨天出门在外,分外让人陡生寒凉的客旅心情,不论是和黄涓她们去玩乐嬉游,或是和赵文安耳鬓厮磨,她都觉得隔膜,一个人的时候更教人心慌,像被囚着的兽。此刻,她强烈的渴望和个什么人交谈,尽管她知道,所有的谈话结束之后,都是更庞大的孤单。她把玩手中的一元铜板,心里委决不下的迟疑着,离婚之后,赵文安反倒和她疏远了,偶而打电话到杂志社,他总是不耐烦的三言两语打发她。黄涓则在她和赵文安在一起以后,不无嘲讽的说她爬上高枝,自然而然地懒怠走动。最近听说黄涓兴兴头头的搞一个服装展,好像赵文安的杂志社也凑了一脚。这样冷雨淅沥的午后,他们都不会在家的吧!梨香落寞的收起铜板。 后来到底有些不甘心,梨香还是向阿祥表达了想去台北的意愿。“在台东终久没出息,我们回台北去,台北和十多年前可不一样了,你没听黄涓说,什么都有,我们也去过点现代人的生活。”梨香激动的提高声调,阗静的夜,只有窗外清激绵长的蚱蜢叫,一声递一声。“我不想去,玮玮在这儿念书念得好好的没理由搬动,再说,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阿祥安静的说。梨香瞪视着阿祥坚决而温和的眼睛,挫败的垂下头。“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向往台北,你可以去闯闯,你一毕业就嫁给我,学校里学的东西也始终没派上用场。你去台北试试看,我和玮玮在家等你。”阿祥接着说。 柴可夫斯基不知何时离去,嘶哑高亢的黑人女歌手娓娓唱着慵懒的爵士歌曲,温暖而微微喧哗的爵士情调和窗外寒雨凄迷的冷落有着很协调的倾轧。梨香困坐一整个午后,面前的校对稿略略翻动了几页。流光消逝得如斯具体,梨香几乎觉得她一个下午就老了几岁。“不经世故的女人老得慢一些。”总是一付惫懒模样的赵文安曾经半调笑的说她。和赵文安的交往,让她知道书里描绘的那种电光石火的惊动。 赵文安是个片刻不能安份的男人,他努力把每一天都过得饶有变化,喜欢刺激,欣赏像梨香这样留有远古痕迹的旧式女人,“在你身上经营浪漫,特别有一种新鲜的刺激。”他每每夸张的描述都会女子的精明狡狯,然后赞叹她朴素的性情。“和你在一起很自在,好像我做什么你都会柔顺的接受。”他喜欢反覆摸弄她柔软而茂密的直发、瘦长而不失少妇丰润的身体。第一次温存,他好整以暇的逗引她,习惯了阿祥直接而温柔的进入的梨香,在繁复花巧的感官旅行中,被焦灼和晕眩催促着,逐渐狂热起来,隐密的身体突然被放置在锐利的视线里,细致的被观看和玩赏。赵文安的手沿着她的颈项下滑,在他碰到她腹部的疤痕时,她受惊似的蜷起身体,她忽然想到玮玮,腹部的纹路提醒她是一个母亲的身份,且为着不再年轻而有微微的羞惭。赵文安轻轻分开她的身体,低头吻她蜈蚣似的疤痕。“啊!它是如此性感,一个成熟而美好的妇人。”梨香忍不住呻吟出声,感觉自己无可抗拒的堕落,堕落,无尽的堕落。 她下意识捂住略感燥热的双颊,想起和赵文安相关的一切,总野火燎原似的让人不安。他焚烧一切。她的过去,她的记忆,她的家庭,在他烈火的洗礼下都化为灰烬,她愿意为他重新做人,愿意去学习如何在他快速而井然分明的生活秩序里过日子。梨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续点的卡布基诺已冷,冬天什么都冷得快,爱情也不例外。 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拴住赵文安,但她渴望有充足的自由和精力去试着拴住他。爱情的感受如是真切,他美丽的情话令她眩惑不能自持,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回到阿祥和玮玮身边继续以前的生活。黄涓笑她傻气,“不能太认真,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梨香下意识认为黄涓嫉妒她,赵文安是个年轻出色的男人,捕获这样一个男人,对世故的黄涓而言,是一个不礼貌的侵犯。她不再热心的给梨香出主意。梨香知道,女人的友情有时像纸一样薄,一个男人吹口气就足以吹破它。 梨香慢吞吞的收拾桌面,将所有东西都塞进她松垮垮的大包包里。付完帐走出“抒情摇滚”,迎面夹着雨丝的冷风,让人无法招架的颤栗一下,梨香盘紧颈上的大围巾,打开碎花小雨伞,小心翼翼踩着水洼四布的马路前行。看看腕上的表,还不到回家的时刻,她可以想见此时家里笑语喧哗的情景。一部红色轿车疾驰而过,溅起污浊的水花,她一个侧身险险避过,这种小小的侥幸的快乐,倒是台北生活特有的。 也是这样的雨天,阿祥到台北来和她办妥手续。他瘦了,原本厚墩墩的下巴变尖了,也不多说,他的沉默比什么都令她难受。“玮玮好吗?”她艰难的问。阿祥漠然的抬起头看她一眼,并不回答。僵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赵文安那儿。她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彼端的沉默像一块足以冻死人的冰,她在心里狂喊着说说话吧,求你说说话吧。公共电话亭外哗哗的下着雨,她在一方小小的亭子里,像一头被困的兽,雨声很大,以致她几乎怀疑是雨声掩盖了他低沉的话语。很久很久,他说,“快回去吧,我有空会和你联络。”他淡淡的声调,让她几乎以为他没听清楚她告诉他的离婚消息。 想起这个部分的记忆仍清楚的让她一遍一遍的想哭泣。 在忠孝东路来来回回的走了两遍,地摊灿灿烂烂的开满两侧的人行道,时兴的衣衫款式在这里总是以较廉价的姿态出现。她漫不经心的挑拣几下。一个没有色泽的星期天,她觉得非常非常疲倦。多渴望有个什么人说说话,梨香哀愁的想。 不算晚,台北的夜才懒洋洋的伸腰坐起,她在朦胧的夜色里等公车。一部通往家的公车摇摇摆摆的开来,车灯突然的照亮,所有的人竟都有一张同样的疲惫的脸。梨香觉得很可笑,但眼泪却掉下来。 仰起头拭去泪,她才发现天空太亮,以致没有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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