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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旅行 


作者:李金发

         ──重庆、巫峡、三斗坪、洞庭湖、长沙
         
  忆前年八月间到重庆,想不到仅仅一年零四个月的勾留,又奉了命回到我来的地方──柳州去。
  接到派出的公事已一个半月,因为各种手续没有办好,一直到十二月还没有走成,几个同行的专员,为了飞机票事,奔走于 军委会与航空公司间,结果仍是落空,有眷属的三位,决意放弃乘飞机的念头,另觅代步的方法。
  木炭车使人谈虎色变,结果大家以探险的精神,决定从三斗坪往长沙转桂林。我们抗战了五年多。居然能在敌人火线不远的地方,建立交通孔道,这就是我们民族的伟大处。
  从船舶管理所,得到免费乘差船到三斗坪的三等卧铺票七张,“不得携眷同行”的布告,暂时免予适用。
  下午三时半,始决定乘船由长江东下,因要晚间十二时前下船,翌日清晨启轮,三个人于是如遇警报似的,飞跑到银行及家里收拾行李。三冬天气,也得汗流浃背,紧张情形,实有点好笑。人生若多几次这种遭遇,头发当会白得更快。到九时半,大家才浩浩荡荡地集中,到朝天门下船。这个民苏船,乘客多是公务员,听说到中途要载X X 名士兵到前线去,十二时始安排好被褥入睡。第二日五时,就离渝东下,因为下水,船行如飞,醒来已经过了木洞。 
  那天晚间六时到涪陵,共行三百六十里,第二日八时经丰都,午后三时忽传警报,大家争向山上躲避,市民则雇小艇向上游疏散,像龙舟竞赛的情景。至五时仍无飞机,又复开行。晚间到万县,又行了三百六十华里。 
  二日来,因为船是上办事人的剥削,没有好好吃到一顿饭,于是大家到大同酒馆去大嚼一顿,食欲于人生亦算大事。
  翌日三时开船,到盘沱避警报,这是昼伏晚出的政策,我们又到街上去大嚼,看新嫁娘、游山涧,几忘人间何世。夜到夔州,闻几日来敌机又很猖獗,炸秭归,巴东等地,轮船只能在警报时间停航。二十六日夜,此船过巫峡,从床上惊起,想细看这个名胜,可是月色朦胧,波涛汹涌,只觉两岸狭窄险要,不能看到全景。同船一个中年妇人,星夜起来,伫立船舷去看巫峡胜景,平凡的妇人,有这种热情也就不平凡了。
  晨六时,到XX山下停船,大家向山上之三家村去躲避,这里江面极狭,恰好有一个小湾还可以藏船;两岸石壁百数十丈,敌机虽多但看不见,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险地,闻这里就是《西游记》所说的火焰山,姑妄听之。一家村乡人,烧着柴火在房内围炉,同时柴烟熏着数十丈的烟囱,他就靠烟肉做我们的生意。
  闻昨日秭归炸中一船,死伤沦陷区出来的学生许多人,但是我深知一般人讲话,总喜欢夸大,这数目不可相信,故我听人说话,估计一般人的方法,总是照着某友人所定:愚、惰、妄、拙、四个字。一个三斗坪生长的勤务兵:畅谈在前线做防御工事的情形,口若悬河,我们由此知道石洞如何坚固,所以敌人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 
  夜过白帝城,可惜没有看清楚,想起“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诗句,不禁惘然。是夜失去放在门边的皮鞋一双,架上眼镜一副,都是那些睡舱面走廊上××××之所为,我一点不埋怨,我反觉得慰劳他们实太小了。
  孔明摆八阵图的滟(yu)堆,又在夜中渡过,可见看一名胜,也要幸运。在火焰山,闻二十五日敌机六架,追炸民航船,死伤甚多,我们躲避得法,并不害怕,再一日可到三斗坪了,闻自去年八月起,未炸过,我们适于到此,我们幸运,有这机会试验我们的勇气。 
  船上的伙食员,在火焰山的人家大规模赌钱、麻雀、天九,应有尽有,他们从旅客身上赚得国难财,在此浪费,伙食员输了二千元,一个上尉连长,赢了千余元。一个工事营的兵输光他的本钱,他说到巴东的伙食都没有了,在这个场合,看出各样的人生侧面。
  二十六夜时,始到巴东,城在半山,天色漆黑,令人喘气如牛,摸索着去找黄副司令长官,不料他是在恩施,巴东只有办事处,以很迅速争取时间的手段,始得在大同旅馆觅得五个房间,否则有坐待天明的可能。因连日轰炸,轮船已不敢再东下,轮船公司已来电叫他们回万县,我们只得高价租下木船至三斗坪,×百×十里约一日可到,其时空气紧张,如上前线。
  二十七日晨三时半,为旅店仆人叫醒,冒着夜寒到江边,下弦月无限凄凉,这个旅程,就是象征人之一生。一路行来,两岸都是峭拔的石山,过鸭滩时,遥见飞机二队,自东而来,大概又是去炸轮船,闻日来炸沉三小轮船,我们中间胆小的,急叫小艇靠岸,在河滩的大石下躲起来。
  同船的一位中年妇人,态度很雍容,我们暗中叫她为部长夫人,她说:“我们真是五百年修来才能同船渡。但是带她旅行的是湖北同胞,他的态度,不令人发生好印象。她是要到汉口去转上海,带她的儿女出来,大概是很富有,这种冒险寻子的母亲,值得钦佩。
  长江四千七百余公里,被我们走了一大段,(约××华里),非抗战也不会有这个机会,秭归县附近,过一最著名之霜滩,水声闻数里之外,浪花高丈余,我叫她天下第一滩,船下滩时,旅客全登岸,以防万一沉没之险。且有引水的人,才敢走,我若是诗人,真不知要做几十首诗来形容它的雄壮奇诡。
  同行的老伯说,从前的船走得真快,你看“千里江陵一日还”,不是一个确实证据吗?我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以为是这样。 
  沿途炸沉的船有五六艘,都搁浅在河的两旁,米仓口两山壁立,不下千尺,一带有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崎岖险夷,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世界上这种山峡,恐怕没有第二个,恨不能用画笔或照相机把它留一个轮廓。
  那晚六时,始到三斗坪,房屋都炸了重造,多是茅屋,熙熙攘攘如大都会,因为几日来,重庆来的轮船都不敢到三斗坪,故无盐可挑,致有许多挑夫无物可挑,以前三斗坪至津市的挑夫,每名五六百元者,现跌至三百七十元,这倒是便宜了我们坐轿子的机会。我们急欲离开危险的地方,翌晨,各人雇了轿子挑夫,十余人成队出发,从三斗坪到洞庭湖口之津市,只有×百××里,要走七天,这七天的原始时代的旅行,真是够味儿了。
  沿途人山人海,摩肩接蹬,都是挑棉花,香烟,铁条等来的。去的,则多是挑盐洋货等。我估计每一华里有二百苦力,则这条三百八十里路上,就有七万六千人,真是洋洋大观,挑夫多是挑百斤或八十斤,一天走六七十里路,肩膀头都是红肿或落皮,真是可怜,可是国难财的算盘就在这里打的。一路挑夫前唱后和,闹成一片,一个吃斋挑夫,没气力,挑那重的行李,我非常怜悯他,这种出世的人,怎能与人争一日长短呢?在九十度角的斜坡上,挑夫仍是拚命的爬,几令人不敢相信人类有这种忍耐力。这里是两湖的滇缅路,恨不得访华团来此一游,更认识吾人艰苦卓绝的精神和民族性。
  过母猪峡时,羊肠小道,非常难走,不久又上一山坡,几如庐山之好汉坡,峡中气候颇冷,岩上已有冰条,悬崖峭壁,轿不敢行,第一日只走了六十里,夜宿于半边村小旅店中。这里可以说是原始时代之国际大饭店,部长太太由三斗坪起分开旅行了,此人无摩登妇人之姿态,而有八字脚的倾向,她走后,吾人的笑料亦减少了。
  昔日太史公游历名山大川,文思大进,我半生以来,游历不少世界奇山异水,怎么还不能下笔如有神呢。
  夜梦我将小儿之胃割下,交德医治疗,德医说已太迟,我痛苦惊醒,这梦真是想入非非。在茅店中夜起,出门小便,但见冷月当空,万籁俱寂,只听得水声潺潺,旅况凄清,这里若不是辟为交通要道,则仍为土匪的盘踞地,我们也没有机会在此勾留。茅店的对联说:相留秦楚赵魏客,借寓东西南北人。惜我不在秦楚赵魏之列,沿途已满筑战壕,令人感到在火线不远处旅行,在路上碰着一队士兵,他们看见我们七八个轿子,四五个挑夫,全家大小同行,浩浩荡荡,像煞有介事,于是他们在我们过去之后,高声的说:“这些都是发国难财的!”殊不知我们是灾官,有苦说不出。 
  到此已是新年景象,到处都贴着红纸的吉利语,客中遇佳节,倍觉国难伤情。此地之乡村非常贫瘠,一百年后或有铁路经此。
  乡民多以绳穿猪的耳,使其不易随意奔窜,此计甚毒,以前阅某杂志载某西人说:中国人素来缺乏爱护牲畜之心,于此可见。每见一般人将大猪塞入小竹笼中,或将活着的鸡绑着脚倒悬,这都是很残态的行为。 
  行抵赵家坪投宿,我们此地离宜昌只××里,可谓后方的前线,普通旅客不能再从此向茶店子而行,要绕道四十里,只有公务员及军人可走,因茶店子离江边只三里,对江即日人之防地也。此地人民安居乐业,毫无恐慌之意。离赵家坪不远,要渡枝江,闻前年渡口被炸,死人不少。从此以后,已少人过。夜宿余家桥之茅店,至午夜闻炮声隐约三十里外,心中虽甚多幻想,然各人皆故作镇定,炮声直至天明,幸敌人非正式进攻,不过是照例从隔江打过来示威,若真是进攻,则大家必随难民作鸟兽散,其结果必妻离子散,非常凄惨的,我们曾亲耳闻声,比威尔基之视察前线,不强一点吗?
  一路天气严寒,轿中以被包着身体手脚,然时接触冷水,及烈风拍面,至手背龟裂,大家时谈论昨晚之炮声,又怕又喜,或自诩各人当时的胆量,以作笑料,从此向西南面走,离前线愈走愈远了。 
  无意中发现挑夫苦力皆没有脱落头发的人,或者他们满头流汗,或多受日光的关系,或系不用脑的缘故,显然与营 养 无关,这值得医生去研究,年来头发斑白;自觉老景侵袭,驻颜无术,不觉凄然。 
  沿途贫瘠不堪,过着原始时代的生活,几乎没有文化的影子,也不见一所学校。
  挑夫多说挑不起了,只得再作人事调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再加五十元,两个小皮荚问题终于解决了,可见财可通神。
  欲赶往西亦不可能,只得住胡家洞,与乡人罗嗦半天,天大人情,才得他们答应,我们投宿,于是分配三人卧地上,由为楼上有空棺材,没有人敢去住,这里庄村生成了旅馆,收入甚丰,比之我们灾官粟碌半生优异多了。
  一月二日始达西斋,午饭,天气稍暖,到此已走了十一日路程,西斋以下二十里为湖南境。自三斗坪起我们沿长江西行,自此稍向东走,午刻到松磁县界沣乡,此地猪肉十四元,火柴三元一盒,乡村生活,亦到此田地,真令人担心。夜宿高和园,因为旅馆主人龌龊不堪,我自己动手炒菜,皆大赞赏,此是小学生时的修养。
  挑夫十余人,同行的湖南人去管理,井井有条。否则我们掌握不住,有时犒挑夫以烟酒,顿时倍觉精神,小惠之于人大矣。
  有时登高山时作人猿泰山之狂啸,山谷为之震惊,聊当痛苦一场。
  在茶亭有一乡下挑夫,大笛小吹!凄清入耳。他无识无知,比之吾人忧家忧国强多了,这是民间艺人。
  终于到了津市,结束此三百八十里的山道旅行,因疲惫不堪,在旅馆休息一日,终日打听航行洞庭湖的情形,有的说路多萑苻,有的说须坐木船无轮船交通,至长沙,要走六日,真使人灰心。
  在旅馆邂逅自衡阳来押运银行钞票之宪兵五人,他们愿意与我们同行,他们有驳壳枪五枝,真是意外的收获,因为这是枪杆的时代。五日清晨,与另一民船启行,沿澧江而行,慢同牛步,舱内地方狭窄,大家交肢拥被而卧,有如沙丁鱼在盒内,寒风入骨,殊觉可怜,这一段的旅程为最苦。
  三个宪兵坐船头,以装门面,吃饭即在被窝上面,几乎动弹不得,三餐皆由船主太太煮给我们吃,其粗劣不言而喻,但求果腹而已。澧江无甚风景,且未至洞庭湖,夜至汇口,已大黑不敢再行,以免不测,因闻见不久在汉寿县境,有船被劫,故要小心,街市萧条,无物可购,仅一小市场而已。翌晨宪兵黎明即来店叫醒各人,又复开行,十一时抵安乡县,与小孩们上岸步行,欲在渡口候船来,但是北风凛冽,令人不能再走,又返船上,拥被谈笑,稍破岑寂。船行甚慢,幸有北风,夜宿寿宫,天气甚寒。
  宪兵云,我们到临子口,则无遇敌人的危险。夜十二时,闻犬声甚剧,疑有贼,故燃灯示威:今日过新港,已见广阔的湖面,渔船无数,我们沿途叫买鱼,没有船敢前来,因为看见宪兵皆有戒心,这里的鱼五元一斤,比之重庆百元一斤,真是可笑。一路经澧县、安乡、汉寿、沅江(乡人说,是贺耀祖的故乡)看见岸上渔民家有芦草生的火,毫不客气,大家走去围烤,如获至宝。一望无际的芦苇,是他们取之无尽的财富,此地令人想起八卦洲的景象,何时始能再到那里去猎漳子呢。我们现在是与敌人同在大湖的东西两方,若无水雷封锁,则汽艇一来,吾人生命可完了。今日能亲历湘北大战的胜地,真是平生的幸事。这里的芦苇,不知有几百万担,只是交通工具不足,不能供平民做燃料,湖中沙鸟成千成万,上下飞逐,若吾人能弃绝名利之念,在此与樵夫牧子终老,亦是幸事。
  大家下船步行沙岸上,心旷神怡,拾得奇形蚌壳二只,以作纪念,又拾得鸿雁的大羽毛数根,预备做笔。返船购得野鸭二只,值三十元。烹食之甚为甘美,若在重庆,则非银行行长吃不到的。今日宿临子口,去长沙只一百二十二里,夜间温 度 特别低,晨起满地是霜,我们若遇见上驶之汽船,则以宪兵出头,要求他们拖我们的小船,则我们可以早一天到长沙。
  临子口在西边,湘阴则在东边,湘阴以北一百余里, 即敌人,现水浅敌人不敢前来,闻湘阴失而复得者数次,商业已极萧条。
  湘江浩瀚,有如长江,过包公庙,民众正在演大戏八天,用以酬神,抗战时还有这个闲情逸致。靠宪兵之力,果得一电轮,拉着我们小船走向长沙,皆大欢喜,风景有如莱茵河,惜内地城市,皆大同小异,无甚可观,无清洁可爱之饭馆、旅馆、公园、故旅行即是受罪之别名。
  湖雁不断在天空翱翔,多么有诗意,多么令人伤感。
  湖南有沅澧湘资诸大江,造成我丰富产米地,无怪敌人垂涎,湘省人才辈出,于国民革命贡献不少,非偶然的,下午三时,环游市区,多是火灾后的重建,表面像是很繁荣,沿街的有机枪巢,可见当年的危态,能亲游此伟大的长沙,也不虚此行。湘人多吃摈榔,二角钱一片,此陋俗不知何时传人,且又不能自给,又是一漏厄。
  再乘四小时火轮船,始能到湘潭,搭火车转桂,以后平淡的旅程,也不打算再记了。
                  三月六日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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