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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是完全被财富、权力、年老、冷漠、清教徒与心理卫生、贫穷与垃圾、技术工业的无能与漫无标的暴力所充满、腐蚀的世界。 惠特曼(Walt Whitman)曾说:“诗人之为诗人,端看国家吸收他,与他撷取自己的国家,是否同样的亲切、热烈。”这句话当然可缩小范围,只就诗人,艺术家的出身城市来谈。倘若我们把旧金山从史坦(Gertrude Stein)、希区柯克(Alfed Hitchcock)的作品中抽离,那将牺牲掉许多有趣的脉络、背景、甚至重要的作品。因为城市与艺术家的传记几乎是同一回事。而对惠特曼与伍迪.艾伦(Woody Allen)来说,纽约就是他们记忆之库,自我的化身。惠特曼不断将人物、城市放入《草叶集》(Leaves of Grass)里去,直到成为“一座大城市”为止,他心目中即是以纽约为模式。对惠特曼而言,纽约基本上是个“船的城市”,他视之为“起泡、回旋、活动”的乐土,连居民、过客都化为大海的潮汐、波浪。在另一方面,伍迪.艾伦则把纽约看作是精神分裂的都市,有着繁华与贫瘠的种种交织层面,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与现在痛苦的生活压力之间,展现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喜剧。 有一点相似的是:他们两人均以流动、互变的形象来描写纽约。这也是布希亚在《美国》一书中不断赞叹的“现象随着空间本身的意愿迈进,然后变成被空间本身吸收掉------到处是诱惑------脸孔千万种,奇异,紧绷为种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云飘过这座城市(纽约),仿佛被狂风吹过跑的大脑。” 惠特曼曾在布鲁克林区担任过新闻作家,他痛心市民不知珍惜过去的文物、建筑、尤其针对1790年市民购得的第一个火警敲钟大做文章,认为人们已得了遗忘症,因此他独力完成了布鲁克林史,希望保留过去的记忆。在他的诗篇里,城市也是这种追忆活动的延续,特别显得具有动力,俨然把世界纳入其中。建筑、人物、事物都化为大都会的象征符号,流经过去,迈向未来,他人,其他世界。都市变成一个“大”我,将大众结合在一起,化为文物,人的博物馆,左右邻居变成了意义的“地方化”,每一来往的人物即可找到活生生的记忆,“带感情的地理”,例如,在《横渡布鲁克林渡船的码头》里,他说自我在每一刻,于所有的事物中解散,“每一片均解散,但仍是其中的部分/与过去和未来混同/在我最微小的眼界与听觉里,一切闪耀发光/在街上或河上的行人道、渡道/潮流迅速漂游,与我遥相呼应,他人跟着我,我与他们之间有种种联系/对他人、生命、爱情、眼见、听到的他人的确切感”(7至12行)。 惠特曼坐船渡过码头,看到周遭事物的流动,濡笔描述他在大都会的感觉,由流动,看到感觉进入合一:“我与你在一起,你们这一代的男人、女人、甚或以后的几代”因为大家都看河、渡河,所有大家是“同一个生活群”,在河流的不停流动中获得新生,进而在纽约看到各国的国旗,各人人家的烟囱在夜晚中冒火花,大家化为齐一,同一体。在这一首诗里,惠特曼提到曼哈顿,在河流、落日、波浪辉映中,代表了纽约的“船之市”的盛名。在不少诗中,曼哈顿一方面显示战争、自由、活力,另一方面则充盈温和,好客的风貌:接纳每周成千上万的移民,各种开放的声音到处飘扬,纽约因此是个“水流急忙、闪亮的都市!船帆之都!/窠居于海浪的都市” 由于惠特曼形容纽约为“船之都市”,说它是“世界都市”他是很乐观的,甚至有些自大,居然对纽约说:“看我——你让我具有生命就像我让你具有生命一般”不过,在这种豪情底下却有着不安与矛盾:所谓的“海内皆兄弟”其实是“自我之歌”自我不断的扩充罢了,看似各种民族均加入大都会的河川、波浪、大合唱、实际上,在这整合之中便有战争与冲突。因此,在我与他人融合的同时,惠特曼也注意到距离:是“我”在看“他人”,他人在看我,而且往往写了和平与争斗两种不同的意境,对过去有所缅怀,而对未来则寄托希望。在希亚访美之后就讽刺地改写了美国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明天是阁下的下半辈子的第一天”(Tomorrow is the first day of the rest of your life),一方面表示美国是消费的乐土,另一方面则显出美国生活,思想的乌托邦性质——建立于流动,不真实的迪斯尼乐园上。 对伍迪.艾伦来说,今天99%是“你下半辈子的第一天”,而且像那只将嘴啄进树干,卡在其中的啄木鸟一样无法超脱。在剧本、电影中,他一直表现出现代生活在纽约的错乱、失序、精神分裂与哭笑不得的感觉,可能只有透过奇想——被冰冻起来,到下个世纪才解冻,拿玩具手枪抢银行,与银幕中的人物谈情说爱等——或歇斯底里式的自怜与自剖来达到暂时的遗忘和陶醉,在幻想的乌托邦、文学的领域里得到虚无的满足。因此,在他的电影里,纽约是人潮、地下道、高楼、商店、酒吧、戏院,五光十色的广告板,机场,一些飘向异地,另一个空间的买卖与运动。纽约是人的,不再是水或船之城。而且,在这些人来来往中,纽约变了艾伦本人的自传,最明显的自然是“那个时代”(Radio Age)“那个时代”是对过去的缅怀,片中的纽约是爱默生所说的“活生生的记忆”,主要是叙述从童年往事,全家、全市活在收音机的时代,迈入电视、电脑以及“可见性”及图示扼杀想像与历史的变化,既是城市的也是个人的演变过程。纽约就像是二十几年前的台北或香港,在那个时代依旧有些小天地可供儿童戏耍,仍有古耍,仍有古屋、人情味,人们了不是那么的忙碌、追逐声色的享乐,靠一部小收音机,整个家庭生活就丰富了起来。当然了有悲伤、紧张的时日,不过,那个时代是较缓慢、富于想象空间,是异时且有距离的,这些历史的主要条件却随着高楼林立,资讯媒体的进步,古老房子的拆除重建而逐渐消除。在城市里,时间变成了不再重要的,在任何时刻,服装款式均包纳了所有历史上的变化,高楼的垂青已取代了水平发展,而硕大的玻璃大楼更是反映周遭的一切:浮云、蓝天、飞机、汽车、行人、建筑,但却不是看不透,中空的身体,是个抽空了的景观与猥亵。 住在大都会中,一方面没有历史感,而同时却常唤起对历史的回忆,在街道、地下道上便找到过去的符号、历史的遗迹,这正是伍迪.艾伦在“那个时代”里想藉自传、自剖、回忆的方式去探索的。在北美大陆的另一边,希区考克则以侦探家如何追踪朋友之妻所召唤回来的历史往事,将旧金山与西班牙文明并置,来探究历史的梦魇,让人被历史的谜毁灭、嘲弄。这种想唤起、想亲身面对过去的意愿,却因真正面对所铸成的大错而遭到打击、毁损,甚至否决,使得现代人置身在城市中,不敢面对历史的幽灵,遂堕入“一切为明天”或在过去与现在之中游离,无法找到定居。 布希亚说:纽约是“完全被财富、权力、年老、冷漠、清教徒与心理卫生、贫穷与垃圾、技术工业的无能与漫无目标的暴力所充满、腐蚀的世界,然而它却给人宇宙即将破晓,有一丝新希望的感觉。也许这是因为全世界的人仍梦想着纽约,即使纽约已支配及剥削了这种梦想、企求”。这又是另一个法国人的观点,补足了惠特曼与艾伦想说而没说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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